第63章 生死线
刘遵派来追杀他们的人,少说有百余众。温容倚此次南行,因令婉在宫中、裴令仪在公府,并不敢带走她们姊妹二人的侍从,满打满算,姚重山也只带了三十人随他南下,加上韩寂与皙仪带来的人,至多不过六十。
更何况他们才在火海里走了一遭,死的死、伤的伤,现下几乎是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哀哭声震彻死寂长街,此处是城郊,并无多少人居住,幽幽夜色下,清静无人的地方燃起一场惊天大火,简直是离奇恐怖无头悬案的模板。
温容倚在疾速奔逃中回头,眼见方才还来关心问询他的同僚,现下就被斩落马下,死无全尸。
姚重山在他们身后杀出一条血路,然而纵然他一人能抵千军,也熬不住身体疲惫,毕竟半宿都花在救人上,心神耗费完全,眼下几乎是靠一口气撑着。
因为他一倒,所有人都完了。
温容倚眼见着追兵越来越近,而姚重山手下的将士越来越少,一个个都被剁了脑袋、砍了臂膀,马蹄踏过,成了一滩无人认领的血泥。
没办法的,他想,不能只靠逃,迟早要被追上。
刘遵的后手已经彻彻底底扑向他,只希望……他的后手能及时赶到。
温容倚单手握缰,另一只手伸进衣袖里,碰到了缠在手腕上的那一圈发带。丝绸冰凉,仿佛冰水浇头,足够让他在一刹那间清醒。
令婉与他说过,程瑛传来的消息,是刘遵与刘束在姑苏安排了人,只等他一踏入姑苏境内,便一击伏杀,必让他客死异乡。只是才到永兴,距离姑苏还有三镇,要么是程瑛故意传了假消息放松他警惕,要么……是刘遵与刘束已经发现程瑛不忠!
大概率是后者,温容倚想,若原本刘遵就要在永兴杀了他,程瑛没有必要说是姑苏,永兴离姑苏已经很近,温容倚倘若信了,在行至永兴之前,必然会做准备。程瑛大可以再往南说,让他毫无筹备地面对这百余人,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但眼下,刘遵使阴招,他也有后手,虽然稍显匆忙,但若能拖过去……他不死,韩玄英也活着,刘遵有淮水之兵内外相应,他们也可以与晏公令婉南北联合,刘遵在上京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只盼着,援手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公子小心!”姚重山嘶哑呼唤传来,温容倚立刻侧身避过,竟是一个追兵已经突破殿前司包围,直直闯到他身边!
温容倚紧咬牙关,心口仍隐隐作痛,脊背上的伤口也泛着细密的疼与痒,他强撑着用力,险而又险地躲过那黑衣人劈过来的一刀!
腰弯到极致,整个人快要躺在马背上——然而他浑身始终都是绷紧的。
黑衣人一刀不中,已失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就是此刻,温容倚想,他几乎如鬼魅一样伸出手,死死捏住了黑衣人握刀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立刻就能捏碎那人腕骨!
黑衣人露在月色下的半张脸骤然讶异,眼睛倏地瞪大,温容倚急喘着气,微不可察勾起嘴角,一手狠狠击中他肘部麻筋!
随后夺刀、策马、横劈,一气呵成,黑衣人手上失了利器,无奈被逼退。然而温容倚刀太快,他眼光向右一瞥的工夫,刀光已经横过他双眼,一半头颅落地,血流如注。
猩红溅上温容倚脸颊,他神色没有半分动摇。
“……隐秀?”在他旁边的韩寂犹疑开口,“没事吧?”
他脸上也沾上星星点点血迹,但温容倚来不及顾上他与皙仪,反手将刀尖刺入韩寂身下马背,烈马长嘶,随后向前急剧飞奔!
“你先走。”他轻描淡写,宛如只是谈夜风好畅快,然而身后是血海地狱,他要面对的是追兵、是杀手,也是取他性命的修罗。
韩寂猝然睁大眼睛,失声怒喝:“温隐秀!”
然而身下烈马已经载着他与皙仪遥遥远去,只能看见温容倚决然转身的背影。
温容倚加入混战的时候,姚重山臂上已中了许多刀。一个黑衣人大喝一声,长刀正直直向他右臂劈来,倘若躲闪不及,少则失去半条臂膀,多则半边身子都要被他砍掉!
姚重山瞳孔骤然紧缩!眼见刀光已到他眼前,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开,他正要持刀横于身前,硬生生接下这力道极猛的一刀。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柄长刀横来,稳稳地将他的身子与黑衣人劈下的一刀隔开。
温容倚腕上用劲,巧妙地将长刀转了一个角度,向上一翻,那黑衣人便直接向后仰倒。他趁此机会身体后仰,一刀捅向他心口!
姚重山不由舒了口气,立刻打马到温容倚身边,与他背靠背,一面南、一朝北,眼前是如山似海的敌人,紧密的包围圈,谁都看不见突围的希望。
“不急,再拖过半个时辰就好。”
哪怕在生死一线之际,温容倚的声音仍是从容清淡的。激烈战局中,难得有喘息之机,他回头,与姚重山对上视线,目光中仿佛蕴了千年冰霜,哪怕遍地热风裹烫血,似乎只要在他周遭方寸,便能冷静下来。
“姚将军,请您撑住。”
姚重山望着他平和冷淡的目光,心头却仿佛涌入夏风热流。他重重点头,“公子放心。”
刀兵相撞,一声清鸣,姚重山死死咬紧牙关,齿缝溢出鲜血,长刀一挥,鲜血洒出圆月一般的漂亮弧度——他又杀死了一圈追兵。
“公子!”
“噗呲”一声,与温容倚缠斗那人后心中刀,颓然落下马来,露出身后子澄那张圆乎乎的憨厚脸蛋,沾满血迹、格外狼狈,想来也是拼尽全力突围,才能到他身边。
子澄身侧,舒六手起刀落,砍断一人臂膀,血流喷涌到他纯白衣襟,精致郎君又是满脸灰、又是一身血,几乎都要认不出来。
舒六勉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公子……属下来了。”
温容倚微微颔首,手上动作不停,转眼又砍下一人头颅。哪怕杀人,他动作也是干净的,速度太快、出刀又灵巧,姚重山在一旁偶然看见,也不由得嘴巴圆张,心想:当真人不可貌相。
实则温容倚从四岁被送到寒山寺起,便没有一日停歇下来,无论酷暑寒冬,都要晨起练功。武艺由寒山寺师父亲传,他自己也下了苦功,若非实在有本事,诸如南殷、早晴这样功夫极高的“玉京子”,又怎么会认他为主?
众人攻势极猛,不过须臾之间,便连续有十人人头落地。剩下的黑衣人手上动作犹豫,一时成僵持之势。
温容倚便明白,他撑住了。
官道之外,山林之中,无数马驹长嘶声接连传来。随后顷刻间,从山林中冒出数不清的持刀人,一个个动作极其迅速,黑衣追兵闪避不及,纷纷被打落马下。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生死一线,温容倚赢了一回。
才一松开脑子里紧绷的弦,方才被强行压下去的心口剧痛便又再次漫上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当啷”一声长刀落地,昏死过去之前,温容倚伸手,再次触碰了缠在腕上的丝带。
那是他从令婉妆匣里偷拿走的。
坠子、花冠、珠钗、耳铛,他本有许多许多可以带走的东西,更漂亮、更华贵,但是最后,他还是只拿了那根素色丝带。
温容倚也不知道为什么,临走那一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这一次他真的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然后他就放下了手中所有,本来要孑然一身离开,最终最终,还是忍不住心底眷恋,回身悄悄带走一条不起眼的丝带。
它不贵重,令婉也不常用,如果它不见了,没人会在意。
“公子!”
“温翰林!”
“隐秀!”
好多人在叫他,似乎还听到了韩玄英的声音。这人难道去而复返?那皙仪呢?皙仪似乎还受了重伤,韩玄英不要自己的命,难道连皙仪都顾不上了?
姚将军……姚将军的伤好像很重,也不知会不会于以后有碍,倘若真的出事,那他大概是千古罪人。
子澄也是,在客栈的时候,他为了拉他一把,直接一脚踩上火堆,那么烫,脚底都要掉一层皮。
还有……南殷。
南殷,被他捡回来之前,刚刚遭人欺侮。他是在悬挂房梁的麻绳上把她救下来的,因为从前受过奇耻大辱,所以跟着子澄练武的时候,她格外能吃苦,从来没有叫过一句累。
后来帮他办事,成了他左膀右臂,本来……倘若云开月明,刘氏小人得诛,她和其他的“玉京子”,都能功成身退,好好享一享福。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子里突然钻进来一句话,是晏缘之说的。
“你可曾想过你手下这些人的结局?”
“举头三尺,神佛鉴之。”
举头三尺,神佛罚之。
他再也没有力气,如落叶归根,如枯蝶折翼,扑通,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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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专供福宁殿餐食的灶台上,人人拿扇子不停扇着风——不是扇自己,是扇灶头底下的火堆。
大汗淋漓,也只能拿衣袖抹一抹,毕竟——
“都赶着点,官家一会儿就能用午膳了!你瞅瞅,你这道清炖乌鸡,汤这么白,一点儿都不浓,官家能爱喝吗?”
管灶头的姑姑白眼翻上天,抱臂倚在灶台边,“我告诉你们,官家现在身子虚弱,胃口不好,咱们灶头上的人就更要当心,否则官家一旦吃不好,头一个受罚的就是咱们!”
姑姑正要接着大发雷霆,好好教训一番,却看见眼前的这些小鱼小虾全都跪了下去。
众人齐呼,参见淑仪。
姑姑一回头,才发现章淑仪已经走了进来,她立马换上一张笑脸,匆匆迎上前,“章淑仪!”
章娘子摆摆手,示意众人起来。
“官家说想吃我做的花生酥酪,我就来借个灶台,你们忙你们的,不必管我。”
姑姑讪讪笑着,“是……是……”
章淑仪便不再管他们,径自走到一个小灶前,剥了花生、倒了羊奶。
随后,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一扫视过灶台上所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