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引天火
皙仪哑然失声,僵在原地,温容倚看见她拳头紧了又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韩寂转过头,无奈叹气,“官家是庸碌,却也不曾有过坏心。倘若让他被我们算计而死,郡主定然过不去这个坎。而且老师也绝不会同意。如果我们当真这样做,你我大概……就要和老师决裂了。”
油灯闪着幽微光芒,昏黄黯淡之下,皙仪垂了眼眸,“是我说错了,你们就当没听过。”
室内沉寂须臾,温容倚瞥见韩寂神色划过一丝隐痛,蹙起的眉间尽是不忍,这人舍不得说他徒儿一句,大抵心里又疼惜又愧疚。
果然,温容倚正要开口的时候,见对面韩玄英的手悄悄放到皙仪头顶,轻轻揉了揉她散下的头发。皙仪睁大了眼睛抬头看过去,正巧撞上韩寂温柔安慰视线,于是二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倒是忘了对面还有个等着说正事的温隐秀。
温容倚不动声色执起茶盏,挡住半张脸,十分自然地移开目光。
很快,对面韩寂便又正色沉声,问起正事来。
“前几日我派去的探子回信,说是淮水之北,已有异变。”他指骨敲了敲木质案面,如天际一声闷雷,震开混沌迷雾,“刘遵应当已在淮水南北召集旧属,不出意外,他应是想与上京内外相应,扶刘胭之子登基。尔后清算异/党,如晏公、你我,还有太后与郡主,都在他剪除范围之内。”
他话音刚落,皙仪立刻接上,“刘遵手上未必能有多少人,四方守将、兵权分散,也不是天下大乱,他们没必要千里万里地掺和进来,枢密院还有魏大人能说上话。所以……强取这条道,不见得走得通,想来,他们肯定还有不少阴招等着你我。”
她一抬头,终于在看韩寂、看地板之外,舍得有礼有节地分给对面温容倚一个眼神,“你从淮水到永兴,有遇过伏击吗?”
温容倚摇摇头,“一路平顺。”
皙仪听见这个答案,却是一蹙眉,眼神幽幽,“那他们在等什么呢?”
一室寂静,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窗纱幽幽摆动,合不紧的几扇窗外,热风像无形厉鬼钻进来,贴到温容倚身后。
夜色深沉,原本应该清静无比的长街,此刻却接连传来细微响动,像老鼠偷食,更像鬼魅游灯。
夜风骤然呼啸而起,温容倚猝然握紧双拳,从齿缝间溢出几个字,语声如霜冰凉。
“在等……你们。”
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刹,千万支羽箭“咻”破风闯入,转眼火光冲天而起,顷刻间垮塌无数房梁,哭嚎惊呼传遍长街。不过须臾,三人对坐身影,便被卷入汹涌袭来的热浪中!
果然!刘遵想要一网打尽,将韩玄英、韩皙仪与温容倚,一起埋在偏僻无人知晓的永兴!为此不惜在他势力最稳固的淮水南北放人一马,为此不惜以烧尽满楼人性命为代价……
他要一击必杀,他要枯骨成灰,他要温容倚与韩玄英绝无生还的机会。
火烧得太快了,此处必然已经埋伏了刘遵眼线,箭上燃着火球,四处角落都泼洒了油。不过一走神的工夫,连他们所处的三层都不能幸免于难。
韩寂反应最快,立刻将身上外袍脱下,整个挡在皙仪身前,紧紧揽着她肩膀,带她逃出已被火舌吞噬的房门。
温容倚紧跟在后头,以袖掩面挡住不停冲进鼻腔的烟灰,弯着身子躲开一块砸下来的房梁,才一出门,便听见子澄高呼:“公子!”
微胖的身形灵活穿过四处熊熊燃烧的大火,直直朝温容倚冲过来,中途还一巴掌拍上擦肩而过的韩寂脊背,关切怒吼道:“跑快点啊!”
温容倚脊背酸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因为南边潮湿,又激起背上旧伤。他刚想跨出去一步,“砰”地便落下一大块木头,险而又险地砸在他脚边,自下而上,烧得他整个人快要受不住滚烫。
只不过分心一刹,他脚上便险些稳不住,眼见就要退后半步,被摇摇欲坠的房梁砸个正着——
幸而子澄死死抓住了他衣袖。
“公子!快……过来……”
他方才什么也管不得,一脚便踏上了掉落地上、仍在烧着的木头,衣角鞋面转眼染上火星,眼见就要将他整个人卷入火中!
兜头一块湿棉被盖下来,淅淅沥沥滴着的水很快将子澄衣角火星熄灭。
及时赶到的南殷一手拽一个,狠狠将温容倚与子澄一道拽离烧到最厉害的长廊,温容倚只觉脚下生风,不过几息间便到了楼梯口。
此刻,皙仪与韩寂已经走到楼梯一半,眼见就能下到二层。二层有不少随行兵卒疏散断后,有人投个眼神过来,正准备要接住狼狈下来的几人时——
脆弱不堪的木梯,在不停燃烧的烈火中支撑不住,“嘎吱”一声,支离破碎。
韩寂与皙仪便如两片黄叶,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于熊熊大火中直直坠落,而后被卷入烈火,温容倚再也寻不见她们身影。
他猝然心口剧痛,下意识想唤一声“玄英……”,换来的是却是剧烈难平呛咳。喉间干痒疼痛,强烈的干呕感袭来,温容倚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倒下。
“公子!”子澄失声惊呼。
南殷一条湿棉被裹了三个人,此刻楼梯已塌了,不能再走常路,公子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旧疾……
大火燃烧的“呲啦”声仍在耳边不停响着,耳边又传来木块碎裂、摇摇欲落的可怖声音。千钧一发之际,南殷闭上眼,做了一个……她或许会后悔的决定。
“将军!拜托您了!”
她蕴气于掌,将平生全部劲力汇于掌心,狠狠打在温容倚后背!
二层穿着轻甲的随行兵卒逆着烈火急急赶来,温容倚被脊背上剧痛逼得紧闭双眼,犹如万刀剐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下来,又怎么被接住的。
子澄与温容倚站在一起,方才被南殷掌中力道波及,也摔下了楼梯。另外一个正疏散着人群的兵卒正巧在他身边,一把将人扶起来,大喊“来不及了!都先走!”
众人纷纷疾冲出去,南殷也想跳下去,这点高度,应当还奈何不了她。
然而她腿上一软,忽然半跪下去,本就摇摇欲坠的房梁,彻底展露凶险獠牙。
砰!
她骤然失去所有意识,闭上眼前,最后一幕,是子澄一瘸一拐,半条腿陷在火里,被人像拔萝卜一样揪出来,背在身上逃出了地狱大门。
枯叶零落,坠地无声。
她是“玉京子”的第二人,十四岁之前,无父无母,犹如无根之萍,飘到哪里,乞讨到哪里。一朝秋夜得新生,在破庙里被人欺负得奄奄一息、衣不蔽体的时候,公子和子澄将她带了回去。
从姑苏到上京,再回到姑苏边上的永兴县。
死在新生的地方,本该是她结局。
“都出来了吗!还差几个?”领头的将军姓姚,名重山,亦是殿前司出身,曾是魏逾明心腹旧部,虽不至于对温容倚言听计从,至少是个好人,值得信任。
姚重山随行,是令婉特意为他求来的。照赵揽原本的意思,他大概会听黄观的话,准了他所请,命黄观派人随温容倚南下。
温容倚自脊背剧痛中缓过神来,子澄一手搀着他,声音已是颤抖:“公子……南殷在里面……”
同僚都匆匆赶过来,一个个脸上满是黑灰。姚重山做事妥当,命令有武艺在身的兵卒断后,先将这些文弱官员送了出来。
温容倚费力抬头环视一圈,见这些人虽然各自有轻伤,却都不算太严重,心放下一半。面对一声又一声嘈杂寒暄关切,他只觉耳边嗡嗡地响,像是千百只苍蝇都飞到他耳边扑扇翅膀。
头疼得很。
温容倚摇摇头,蹙眉抬手,拨开人群,不管身边同僚一个个愕然神色,径直捂着心口走到姚重山面前。
强忍着心尖一阵阵传来的绞痛,他分外诚恳看向姚重山,深吸一口气,道:“姚将军,我有一位随行下属,仍被困在客栈内。”
姚重山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了看越来越大的火势,浓烟滚滚,整座客栈都快要塌了的架势,现在闯进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什么!二姐没出来?”
身后传来舒六的怒吼,温容倚转头看过去,见平日里喜欢把自己扮成精致公子的人如今满脸尘灰,额角还有一块血渍,血肉模糊的样子,看来是被砸得不轻。
他双目赤红,抓着子澄肩膀,“你们不是和二姐住一层吗?为什么你和公子出来了!为什么她又在里头!”舒六牙关颤抖,浑身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不可控制地额角青筋横跳:
“我们还没有死过人!”
他颓然后退两步,忽然一转头,微微倾身,温容倚看出他意图,立刻向边上兵卒低声吩咐,“拦住他。”
兵卒听他的话,即刻跑到舒六身边,死死将他抱住。
舒六功夫还比不上早晴,被姚重山手下的将士拦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他一侧头,不可置信看向温容倚,尘灰遍布的脸上泛起惊愕与痛心,出口声音嘶哑,“公子……”
就是在舒六又惊又怒的时候,姚重山已做了决定,随手捡起地上一块湿棉被裹在身上,便直直冲向火场!
“温公子放心!护好此次南下的每个人,是卑职的本分!”
说罢,他如离弦之箭、如三尺青锋,以谁都抓不住、跟不上的速度,冲进了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破败客栈。
温容倚怔在原地,片刻后,对着姚重山背影揖下——
然而他终究没能跨过那扇门,哒哒闯入的马蹄声打破了所有人那点“大难不死”的心思。
带着刀剑、身裹黑衣的人如天际一群乌鸦,带来最可怕灾厄。他们没有震天的喊杀声,提刀砍人的动作却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不过顷刻之间,便已飞到眼前!
“上马!所有人!上马——”
姚重山失声大吼。
转眼间,四散奔逃,队伍中的马并不够用,不少跟着温容倚的官员不会骑马,一时哭喊声充斥耳边,温容倚的心口更不加控制地涌上绞痛。
子澄脚受了伤,舒六本溺于悲情,此刻却也什么都顾不得,一把拽起子澄上马,“公子!快走!”
温容倚按着心口,强压下越来越剧烈、越来越不可忽视的剧痛,单手握着缰绳飞身上马。一偏头,韩寂已打马到他身边,怀中半躺着皙仪,冷汗涔涔、双目紧闭,明显受了重伤。
姚重山嗓音嘶哑,却仍在高声吼:
“诸位先行——姚某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