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堕地凤
“娘子是说,膳食上应当无误?”
章淑仪点点头,“正是,我借做花生酥酪的由头,一一将食材包括调料都检视过,照我的经验,若这些东西有差错,味道必然会与寻常不同。但是所有东西都没有异味,而且灶台上姑姑管得极严,光一个灶头就有四五个人看着,更何况里边那么挤,一个一个灶头隔得那么近。若有人想要动手脚,只怕还没撒进去东西,就已经被发现了。”
令婉听罢,默然一会儿。
若不是在膳食上动了手脚,那又有什么东西,是赵揽长期要用的呢?
想着想着,她便与章淑仪一同走到了扶樱阁。今日是四月廿五,要为宁太后办寿。刘昭容有孕,此事只能交给章淑仪,章淑仪与宁太后生疏,平日也不大管事,心下恐慌,因此令婉只好也来帮忙。
扶樱阁立在假山半腰处,自江南移种来三百紫樱,一到晚霞初升时,金红霞光透过娇花缝隙点点洒下,多了几分夏日难得的柔和。
霞色挥洒而下的同时,恰巧,令婉安排好一切,宾客还未至,她得了片刻闲暇,悄悄往栏杆边上走去。
宫城中的假山并不算很高,自栏杆望出去,不能将皇城华美风景一览无余。但是福宁殿、仁明殿、繁英阁却都能尽收眼中,令婉目光落在仁明殿边上的小桃林。
正是桃浓时候,千朵万朵竞相绽放,粉紫朱红娇妍万分。
是她幼时最常去的地方,春朝赏花、秋日尝果,太宗皇帝在桃林中设了一张琴案,亲自教她弹琴。桃花落在琴弦,惹得太宗皇帝手上一抖,杂音横生,在一边看着的宁太后忍不住“扑哧”一笑。
太宗不服气,偏要完美无瑕地弹一曲,甚至都快忘了他是来教令婉弹琴的,自顾自弹起那些复杂曲谱,令婉又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什么也没学会。
赵揽与赵措难得有暇,也会来这片桃林。他们与宁太后并不亲厚,宁太后又是和蔼有余、热切不足的人,因而两兄弟不怎么去仁明殿。反而是殿旁桃林,颇得他们喜爱。
赵揽十五岁上下,正是性子最顽皮的时候,在两棵桃树之间扎了个秋千,结果绳子不稳,他推着赵措在秋千上晃荡,没多久,赵措“扑通一声”整个摔到地上。
宁太后急急忙忙把受了伤的赵措抬到殿内,他伤到了腿上骨头,一直在仁明殿将养到一月之后,方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彼时令婉刚刚六岁,以为兄长在仁明殿住了那么久,同她玩得那么好,以后也会常来。可惜终究没能如愿,赵揽与赵措一直到现在,也与宁太后仍是生疏的名义母子。
半山腰风大,令婉广袖宽落落,风卷成筒自袖管里钻进去,吹起衣袍猎猎,也吹得她脸颊发干。
正要转身回阁中时,身后却又轻微脚步声接近,随后一阵清淡香风飘过来,还带着慈明殿中独有的檀香气味。
令婉回身,与来人颔首,“庄娘子。”
庄娘子福身回了一礼,带着浅淡笑容徐徐道:“太后娘娘到了,郡主与我一同过去吧。”
赤色绮丽,正是开宴时分。
赵揽是最后到的,他一手牵着刘胭,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而后才转身,朝坐在中间的宁太后一躬身:
“大娘娘。”
礼数有余,亲近不足。
令婉着意留心他神色,发觉他眼下乌青越来越深,今日一见,竟是怎么掩也遮不住的疲态。
她心尖忽而一紧,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赵措。
赵措立刻会意,亦转头去看赵揽,在令婉视线里,能明显看见他蹙了眉,瞳孔微缩。
不过赵措也是装相一把好手,他不大正经地端起酒盏,如同往日那副风流轻佻的模样,状似不经意开口:“阿兄近日累着了吗?”
赵揽摆摆手,一看那模样,便知他全然未将自己的异常放在心上,“这两天胭娘腹中孩儿闹腾,她吃不好睡不好,朕陪着她,自然也就睡得少了点,不碍事。”
他说完有一会儿,众人都已将视线搁到刘胭身上,她快要四个月了,小腹慢慢隆起来,整个人却仍清瘦过分。令婉甚至觉得,她比从前还要消瘦多了。
刘胭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怔愣又无神地低头望着满桌案的小菜。
令婉心头怪异之感愈发涌上来,她直觉刘胭心中藏了什么事,她这副失神又呆滞的模样,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片刻之后,刘胭方才恍然抬头,看见众人投向她的视线,她却将身子微微朝后,脊背缩起来,眼见着就要把头也低下去。
这太不像她了。
连小半个时辰都要卸去伪装,用漂亮精致的皮囊与令婉对峙的人,从来高傲、从来坦荡,汾王赵措都不放在眼中。刘胭又怎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看着刘胭整个人一僵,仿佛意识到什么,又刻意地挺起脊背、扬起眉毛,摆出平日里那副高傲张扬的姿态。
“是妾的错,妾自己身子不好,不该劳累官家与妾一同受累。”
语声淡淡,好像还是一如往常。但令婉敏锐捕捉到其中的一丝怯意,她眼神在动摇,说话的时候,更不像往常一样夹枪带棒。
宁太后既然在这里,儿子与儿媳的事情,又牵扯到皇孙,她自然要开口管一管。
“无事,你如今身怀有孕,官家多照顾照顾,也是理所应当。”
她话音落下,又是沉寂一片。在场无人不知,太后与官家不亲厚,太后寿辰,官家来得比她还晚,便足见二人关系不好。既然关系不好,在座这么多嫔御,又为何要上赶着讨好这位幽居慈明殿许久的大娘娘呢?
令婉垂眸,方才刘胭说完,视线移转,不动声色朝她看了一眼,被她在一瞬间捕捉到。
刘胭看过来的眼神,是在试探。
就像幼时赵揽与赵措跟着老师念书,老师给他们出一张考卷,而后在一旁监察,他们若想做什么坏事,自然要先试探着看一看老师是什么反应,有没有注意到他们。
刘胭如今,就是这样在试探她。
她也感觉到,令婉觉察出了一点儿东西。
令婉不再去看刘胭,安安心心饮茶,也不说话,只做个坐在左首第一席的假人。
酒过三巡,令婉安排好的歌舞班子退下,章淑仪请来的梨园戏班即刻赶上,姿态一抬、锣鼓一敲,却不是定好的戏码。
台上粉墨妆浓的女戏子颓然倒下,哭哭啼啼、一唱三叹,哀嚎父亲狠心,直言自己苦命。
“……料想当年月玲珑,紫金阁里玉芙蓉。而今惨作堕地凤,王父挥鞭过江东……”[注]
本是公主一笑起薰风,怎奈王父无情,抛我在河中。
戏词至此,令婉猝然握紧杯盏!
台上这人,扮的是李周朝孝显皇帝的女儿,颍川公主。孝显皇帝昏聩了半辈子,四境将军与心腹太监筹谋叛变,他竟全无察觉,兵临城下,方知自己信错了人。
在太傅与诸阁臣拼死相护之下,孝显皇帝携皇后与一双子女仓皇南渡。
然而彼时颍川公主才十二岁,体力不支,自然要拖孝显皇帝逃命后腿。
在过淮水之前,孝显皇帝已经多次想把这个女儿丢下车,最后都被皇后捡了回来。一到淮水,孝显皇帝才一上船便被追兵赶上,偏偏此刻,颍川公主起了高热,在船上呕吐哭嚎不止。
孝显皇帝便无情将这个女儿丢下船,最后,也不知颍川公主葬身何处。
也许是冰冷淮河水,也许……死在杀红眼的叛军追兵手下。
孝显皇帝登基的时候,李周朝尚是一派风光景象。他为刚出生的女儿建紫金阁,窗纱用的是上贡紫绫,一匹千金。
因颍川公主喜爱芙蓉,他便请三百工匠雕出一棵巨大玉芙蓉,摆在紫金阁中。颍川公主的前半生,极尽奢华、受尽宠爱,大抵彼时的她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那样狠心。
令婉急忙平静心绪,一侧头,见主位上的宁太后已经握紧拳头。
果然!
果然……嬢嬢与太宗皇帝一同打天下的这许多年,发生了许多世人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事情。
今日这出戏,原来……竟是刘遵要给嬢嬢的下马威。
令婉恨恨攥紧了衣袖,坐在她身边的章淑仪慌忙看过来,急急摇头,对她无声道:“我不是……”
章淑仪顾不得周遭还有人,悄悄凑近她身旁,压低了声音,“我没有让她们唱这个……”
令婉深吸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脊背,淡笑安抚章淑仪,“无事,是我同她们讲的,改一出戏。”
她信口胡诌,“前几日恰是太宗建朝二十年,这种时候,适合唱一出前朝昏庸的戏。”
章淑仪这才放下心,安安静静地退回原位。
她们俩隔得近,在旁人眼中,就像随意交流了几句,暂时还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除了刘胭。
这出戏究竟为何而来,为何会在嬢嬢的寿辰宴上演,与她必然脱不开关系。
而刘胭此刻,眼神涣散,一直到乐声停下,众人静寂的时候,令婉等待许久,终于听她开口:
“……王父无情,公主也是可怜。”刘胭顿了顿,低头嘲讽笑了一声,“用牺牲女儿换来自己苟活,也不知道孝显皇帝闭眼的时候,会不会梦见在江中淹死的颍川公主。”
宁太后登时瞳孔紧缩,令婉心道不好,正要出口解围的时候,门外却传来接连几声急唤:
“夫人!”
闯进来的是早晴,身后跟着个小黄门。
早晴对这种场合不如云旗熟悉,她甫一推开门,整个人便僵了,一直到跑到令婉身边,方才喘着气平静下来。
令婉见她眼睛红红的,心下便是一沉。
早晴哽咽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公子……在永兴遭遇伏杀,现下……已经找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