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南行路
前夜刚下过雨，今日出了大太阳，最闷热的天气。马车一路缓行，队伍稀稀拉拉，赶车的人都像日头底下晒干的腊鱼。
子澄嘴唇干燥得掉皮，他用牙齿刮了刮，碎屑死皮便顺着滑进喉咙里，险些被呛个死去活来。
离开上京的时候，才是初夏，薰风裹香、花光浓烂，处处是好景色。可惜过不了几日，一团云、一场雨，一下就带来火烧一样的热气。如公子和他这样的，早年刮风下雨都得练功，自然是不惧暑热寒冬，犹能安稳行路。后头跟着的那些同僚与下属，却是一个个都熬不住，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天，必然要哭着喊着求歇脚。
子澄在日头底下慢悠悠赶着车，公子安安静静坐在车内看书，正是难得的清净时候。
边上却有人一边喘气一边小跑，还格外聒噪地连喊了三声“温翰林！”
已经是今日第三回了。子澄捏紧马缰，后槽牙咬紧，不停告诉自己平心静气，一半学公子从容，一半学夫人温柔，露出一张眯眼提唇的笑颜，侧头咬牙问赶上前的小厮：“怎么了？”
他好心地勒马停车，那小厮两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我……我家主君说……太累了，能……能不能寻个树荫歇歇脚？”
子澄心中冷笑，不耐烦一挥手，“一个时辰前才歇了一回，各位使使劲吧！脚程快些，今日就能到永兴县好好休息一晚。”
那小厮苦着脸，“可……可我家主君……他说他实在受不住了……”
马车木门拉开的声音很轻，一道清润嗓音悠悠传来，在快要烧干的土壤之上，平地卷起清风一缕。
“你家主君，是大理寺评事张正序？”温容倚手指搭着木门边沿，书卷还搁在腿上，仿佛只是不经意问了一句。
小厮点点头，片刻后好似反应过来什么，受惊一样退后半步，把腰弯得极低，行了个大礼，“温……温翰林！”
温容倚没管他的惶恐，紧接着又问：“他让你过来同我说，他实在熬不住了？”
小厮又是点点头，眼珠一转，好像在盘算什么，正要开口找补的时候，却被温容倚抢了先。
“既如此，让他回上京吧。”
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那小厮登时僵在原地，手脚好像被冻住了一样，良久才从喉咙口冒出一声真心实意的“啊？”
他结结巴巴地左看右看，“这……这……可是我家主君是奉官家命令随您左右，您这样把他放回去，这……这怎么行呢？”
温容倚将车门又合上，声音隔着木门，半清晰半模糊，那小厮没听懂，站在原地跟个木桩似的。
子澄眉毛一挑，嗤笑一声，“公子说让您家大人赶紧回去，四月这还没过呢，咱们怎么还得走半个月，他现在就受不了了，越往南天气越热，真到了岭南不得出人命？赶紧走吧，别耽搁了张大人回京享福——”
他话音刚落，一甩马缰，马车便又“哒哒”跑起来，扬起沙尘，糊了那位迟来的张大人一脸。
张大人见状，一巴掌拍上那小厮后背，“没用的东西！不是跟你说了，要把我说得惨一点，怎……怎么这还越跑越快了呢！”
小厮耷拉着脸，也不乐意搭理他了。
边上同僚打马而过，大发慈悲，笑呵呵给他解释：“张兄好福气！小温大人方才特意嘱咐过了，您身子虚弱，岭南之路酷热多艰，您还是早早回京，也不必在此处耽误我们行路了。”
听罢，张大人原本焦红的面色“刷”一下变得青白，他像是被钉在原地，在毒日头底下呆呆站着。
好一阵沉默过后，他的脑子方才重新转起来。
“回京？！”
“我奉官家之命往岭南，他说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他温隐秀算什么？娶了个官家的妹妹还摆起谱来了，我我我……我为官十年！居然……居然还要听他的话！”
张大人站在原地一通好骂，队伍已经遥遥远去，他的马车被孤独落在后头。
南殷打开车窗看了一眼，小厮是个乖孩子，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调转方向。张正序跟在他身后，嘴上不停，虽然南殷听不见，不过光从那张死人面皮，也能看出他必然在“出言不逊”。
她合上车窗，心中疑惑，却不敢问出口。
然而片刻之后，温容倚却是先开了口，“想不明白？”
南殷愕然点头，见温容倚合上书，忙问道：“官家虽说公子是这帮人的领头，却也没有予您便宜行事之权，您这样把一个朝廷命官随便丢在路边……到时候官家会不会怪罪？”
温容倚一边斟茶，一边漫不经心回道：“官家不见得还有几日清醒，大概等到刘胭的孩子快生下来，那药‘生效’的时候也就到了。他到时自身难保，哪里有空管我？再说……毕竟这一路，还不知道埋了多少蛇鼠，像张正序那样的蠢人，只会引火烧身罢了。”
陆陆续续有喧哗叫卖声传来，这么热的天气，连叫卖都拖长了声音，显得格外疲惫。
温容倚低声自言自语，快到永兴了。
“……你们怎么来了？这么早，离姑苏还有一段呢？”
子澄语气带了点讶然，南殷也忍不住好奇，她看向温容倚，却见他分外平和，仿佛对外头那两人的到来丝毫不惊讶。
温容倚将书卷放好，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方对南殷道：“快到永兴了，先下车吧。”
甫一打开木门，一男一女两张熟悉面孔便映入温容倚眼帘，男子眉目文雅俊秀，气度沉稳，只立在那里，便是端端一个君子。女郎还很年轻，但下巴一抬、眉毛微挑，十足狂气、锋利至极，站在男子身边，更像出鞘刀刃，浑身带着刺。
温容倚不由浅笑，走上前朝那对男女温声道：“一别数月，二位倒是一点儿没变。”
来人正是韩寂与皙仪，永兴离姑苏，脚程快的话，也得走个一天。想来两人是接到他的信不久，便从姑苏出发了。
韩寂摆摆手，又看了看日头，连忙伸手引着众人往前去，“天太热了，先进客栈歇歇脚吧。等到了客栈里面，你我再慢慢叙旧。”
他才说完，皙仪就冷冷接上，“诸位请。”
温容倚正要随着那两人脚步往前走，边上却凑过来一个脑袋，是个不怎么靠谱的下属，好在能吃苦，赶路的时候不会像张正序一样动不动哀嚎遍野。
“韩玄英的学生脾气也太坏了……小温大人，往日您与她相交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给人好脸色吗？”
温容倚心想她闲得吗？至于同这帮小鱼小虾计较？
面上却仍装得温和，语声淡淡道：“兴许是赶路疲惫，不用太在意，韩姑娘很好相处。”
皙仪只不过天生精神体力不大够用，于一些事情上比较懒怠。懒得分心神，自然也就懒得摆出刻意和善的脸色。
温容倚与韩寂相识未久的时候，也以为他这个徒儿是个坏脾气，相处下来方知道她性子天然、为人随意，大度爽快。所谓“冷脸”，大抵是上京人，尤其是朝堂众人，见惯了笑面虎，已经看不惯旁人不刻意迎合讨好的神色了。
客栈是提前赶去永兴的舒六并韩寂与皙仪一同安排的，包下了整间楼，三层小，只住韩寂、皙仪、温容倚与子澄南殷五人，其余人都被安置进二层。
等到一切收拾完毕，天色已是彻底黑了，客栈与外间都逐渐寂静下来。温容倚的房间，也迎来了两位踏月而来的客人。
韩寂先为皙仪开门，等她进来之后，才松了按着门板的手。温容倚垂眸看在眼里，斟茶的手一抖，泼出几滴茶水浸湿桌案。
两人并肩坐到他对面，温容倚将茶盏推过去，是皙仪先道了声“多谢”。
温容倚轻轻摇摇头，“不必客气。”他放低声音，看向对面两人，“夤夜前来，大概有很多想问的吧？”
韩寂正色颔首，蹙眉忧道：“的确。我听说，刘昭容有身孕了？”
“是，已满四个月了。”温容倚回。
皙仪语声幽幽，“这个孩子，男女已定，对吗？”
温容倚点头，“是。刘遵既走了这条路，便没有第二种可能。”
“防得住吗？”皙仪又问。没头没尾的一句，温容倚与韩寂却都听明白了。若刘遵要在宫中偷天换日，他们防得住吗？是否能将他抓获当场以破此局？
温容倚略一沉吟，却道：“未必。”
他无声轻叹，娓娓道来，“裘孰之已被软禁，官家身边无声无息地换了一批人，现下无论是清灵还是太后，都不好插手其中。更何况，刘胭给官家下了药，致他气血亏虚、身体受损，想来等到孩子真要出生的时候，就是他们为官家定的死期。”
室内沉寂了一会儿，月色透过窗纱洒下来，照在皙仪如霜面容，她再开口，语声格外冰冷：
“官家死与不死，不算很重要。甚至……他现在死了，在刘胭的孩子出世之前，对我们也许还是一件好事。”
无后而终，那继承帝位的，便是赵措。赵措若仍与他们站在同一边，皇帝与朝臣齐心，刘氏定会走到末路，不管他们会不会决然一搏，拼尽全力，都再也找不到一个傀儡供他们扶上帝位——除非刘遵想自己登基，不过师出无名，赵揽无功，却也不算有大过，天下人也不会允许他大逆。
是以，在刘胭的孩子降世之前，最不愿意赵揽死的，其实是刘遵。
但他们却无所谓，总之杀死刘遵刘束，拔除这颗毒瘤，还权于宁太后，也还朝堂清明。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大功得成。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温容倚可以去做，放在以前，他也愿意去做。
但……
“到底，他是清灵的兄长。千般万般错处，还不至于这样潦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