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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再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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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婉端坐在茶寮内,听着轻微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那人似乎一开始很急切,匆匆忙忙便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再往前,掀开遮住外人视线的厚重帘子,就能与她相见。

    温容倚却停顿了一会儿,一直到令婉等急,轻咳一声,帘子才被掀开,她一转头,直直撞进那人眼里。

    才一日不见而已,往后见不到的日子多了去了。

    令婉转开视线,搁下茶盏,“过来吧,你我的时间不多。”

    温容倚好像失了自己的意识,随着令婉一令一动,两步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方想起来问:“怎么出宫了?”

    令婉为他斟茶,顺口答:“来与你道别。”

    温容倚怔怔,忘了接过茶盏,还是令婉递到他眼前,说了句“烫”。他方恍然回身,急急忙忙从她手里把滚烫茶盏接过来,瞥开视线,又不大自然地道:“旁人不会生疑吗?”

    “生疑又如何?”她满不在乎,“我来送我夫婿,论情论理,都找不出差错。”

    温容倚眼中被扑灭良久的焰火顿时复燃,她的手就搁在案上,他一碰就能紧紧抓住。

    将女郎纤细手腕握在掌心,温容倚这颗到处乱跳、不时绞痛的心方才落回实处。

    令婉没有挣脱他,如她所说,他和她没有多少时间,她很快问道:“若我想在明晚再探裘宅,你觉得可行吗?”

    温容倚微蹙眉,轻轻摇了摇头。

    “太赶了。上一回去裘宅的是南殷和十一,此次我将南殷带走。你若要用人,早晴和十一必要担起责任,但这两人年纪还轻,若非此次岭南之行凶险,我是不愿意将她们留给你的。”他轻轻捏了捏令婉突出腕骨,“其实……未必要这么急,裘都知是官家身边人,官家只要活着一日,刘遵和刘束就不敢妄动他。而距刘胭腹中孩子出生,起码还有四五个月,这段时日,官家绝对不能出事,否则他们还没做出个傀儡,便会被汾王渔翁得利。”

    他忧心望向令婉,平日里她绝不会这么匆忙,“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令婉低头,声音很轻,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她反手牵住温容倚手掌,紧紧勾着他手指,似在寻求安慰支撑。

    “昨天晚上,我在慈明殿,看见了刘遵献给嬢嬢的生辰礼。”

    令婉眉头紧皱,温容倚心尖又一刺痛,连忙握紧了她的手,听她缓缓说道:“他已经很多年没给嬢嬢送过礼了,太宗去后,其实他连面子工夫都很少做。我昨夜无意中看见那个箱子,是被锁起来的,肯定不是刘遵锁的,那只能是嬢嬢。”

    她抬眸望向他,“倘若是平常的寿礼,哪怕是刘遵送的,摆在那里就是了,为什么要锁起来?慈明殿根本无人踏足,嬢嬢……难道连我都在提防吗?”

    温容倚深深凝望令婉,等她说完,手上用劲,慢慢将令婉拽到怀中,柔声道出冷酷事实:“也许,是太后娘娘自己也不愿意看见那些东西。”

    令婉倚靠他肩头,时间不容她哀伤太久,很快,她便又喃喃道:“刘遵为什么那么讨厌嬢嬢?”

    她语声很轻,却仿佛骤然揭开一层迷雾。

    前尘。

    令婉触及不到,温容倚更摸不着,所谓前尘,只有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何为因,又为何而生恶果。

    温容倚抱紧了她,听她在耳边低声说话,带着三分倦意。

    “我觉得,有些事要脱开你我掌控了。”

    他轻拍在她脊背,一下一下犹如哄慰婴孩,温声问她:“那你觉得,太后娘娘会伤害你吗?”

    令婉在他怀中摇摇头。

    温容倚轻笑一声,“那就足够了,她或许有不可言说的前尘,但她只要不会伤害你,那便是与你站在同一边。而且,你一开始涉足这些事情,不就是为了让太后娘娘好过吗?你一心为她,娘娘那么聪明,肯定是看在眼里,不会辜负你的。”

    令婉又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女郎的声音不再那么沉闷,“只是……我也应该去查查这些所谓‘前尘’了。”

    宁太后与刘遵的恩怨,又或者……是太宗皇帝与旧属的恩怨。

    “哒哒”脚步声传过来,随后早晴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也能清晰听见。

    “公子、夫人,时候不早了,再过一盏茶时间,公子必须启程了。”

    温容倚低头问靠在他肩头的令婉,“你将她带出来了?”

    令婉颔首,理所当然回:“我是私下跑出来的,云旗当然还得留在宫里演戏。有容姑姑……经昨晚一遭,我当然也不能带她。只剩早晴,不过早晴很好,手脚利落,也听话,功夫还好。”

    她一抬头,拖长了语声,“你把她留给我,我很高兴。”

    女郎眼睛水盈盈的,眼尾难得抹了红粉,像嫣红珊瑚,漂亮得有些妖冶,唇上胭脂也比往日涂得厚,过了二十岁,整个人更姝丽、更婀娜了。

    只剩一盏茶时间,他和她今年的见面机会,也许就这一盏茶了。

    温容倚再不犹豫,扣紧令婉肩膀,低头触碰她嘴唇,将殷红秾丽的胭脂抹开,沾到了自己薄凉的唇上。

    不过须臾之间,女郎腰身一动,便被温容倚捉住机会,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抱起来,半躺到他怀中。

    令婉今日很顺从,甚至主动勾缠他脖颈。

    一场缱绻,就此别过。

    -

    温容倚回到车内,手上还握着令婉绢帕,方才她用茶水打湿帕子,一点点擦拭他嘴唇沾到的胭脂。

    一边轻柔抹着,一边抱怨,“早知你这样过分,我今日就不抹胭脂过来了。”

    温容倚浅笑问她:“我还以为,你会说‘今日就不来了’。”

    令婉斜他一眼,“那下回分开,我就不来送你了。”

    说到此处,温容倚却是正色,又握上令婉擦他嘴唇的手腕,坚决道:“没有下次,下一回,不会和你分开了。”

    令婉口中嘟囔,说不好下一回是我走。

    被温容倚听见,握着她腕子的手一紧。令婉便又改口,“不走不走。”

    她今日乐得顺着他的脾气,但温容倚握太紧了,却又要用指骨弹弹他手背,“差不多行了,快要走了就不听话了?回来还想遭罪是不是?”

    温容倚只好收回手,最后离开前,回身看了她一眼,令婉温然浅笑,朝他挥挥手。

    他此刻才发现,如果有一柄纨扇遮住她容颜,再将她身上碧色衣衫换成青绿鸾鸟嫁衣,配上她今日姝丽妆面,便活脱脱是将新婚那日的裴令婉搬了过来。

    她今天,是特地,作了与新婚那日类似的打扮。

    温容倚低头看自己,绯色官袍,倒也与大婚那日相似。

    他喉头涌起剧烈酸涩,眼眶也酸酸的,只是流不下眼泪。他天生学不会流泪,刚出生的时候,因为母亲遭遇产厄,他的身体也很虚弱,哭的声音像猫叫,断断续续地,不注意听,也许还以为生下来一个死婴。

    到后来,无论是被温齐光抛弃,还是在寒山寺终日练功,他都没有掉过眼泪。唯独遇见令婉,被她拨开这一窍。

    令婉实在是……太能拨弄他心弦,从初见,到现在他与她成为夫妇。

    温容倚慢慢抚上心口,这颗天生冷淡的心好像终于挂了红绳,绳那头,牵在令婉手里。

    -

    令婉回到慈明殿时,已近傍晚。有容说嬢嬢在午睡,她便进去陪了一会儿,坐在案前为嬢嬢抄经,本来刚刚静下心,却蓦然听见一声急唤。

    她没有听清,那声音太急促,若说是睡梦中无意识喊了一声,也说得过去。

    但令婉却怀着疑心回头,看向榻上深眠的宁太后。

    她紧蹙着眉头,眼角细纹皱起,露在被子外面的指尖紧紧蜷着,不时跳动一下。

    似乎是陷入梦魇了?令婉想着,她正要伸手叫醒宁太后,心中却蓦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教她不得不顿住了手。

    随后,令婉无声俯下身子,将耳朵凑近,悄悄等待着宁太后下一回梦中露馅。

    “……啊!”

    又是一声急促的叫喊,声音不大,又因宁太后在梦中,口齿并不清楚,令婉几乎贴近被面,才分辨出她在喊人。

    然而名字,却是实在听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娘”字,也许是嬢嬢在思念母亲,也许……便如“胭娘”一样,是一个女郎的名字。

    “抱歉……”

    令婉骤然瞪大眼睛,愈发确信那个离奇的猜测。

    -

    小山村里记日子粗糙,魏逾明的日历近两日沾了水,他劈柴回来,忽然就忘了今天是四月的哪一天。

    阿沧又来了一回,给他带了一封信,平原王妃的信。

    “这是王妃在三月底写的,她还给了我一封,说是……让我快点把你带回去,迟则生变。”

    魏皎听罢,迅速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

    “寄予妹婿逾明:

    上京有异动,吾妹暂居宫中,恐有大祸将临。

    温二郎即日启程往岭南,途中多艰,必有伏击。吾与吾夫人手,一则于宫中护卫吾妹,二则守卫公府,三则需遣部分随行温二郎。近日,恐难以顾及汝,若见此信,望汝即刻起行,先于公府暂住,以待来日。

    此信达时,胭身孕已三月余,刘氏若孤注一掷,想来必会令其七月发动,胭必诞下皇子。彼时揽之性命、吾妹性命恐都有大碍,平原势力单薄,还望君及早回归,若能收服殿前司,最好。

    姨姐仪三月廿八笔”

    魏皎合上信,微蹙眉,不久之后,伸手从床底下掏出一柄长刀,决然看向阿沧:

    “请阿沧兄弟送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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