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别离难
温容倚凉薄气息整个将令婉笼住,令婉身上的妃色衣裙撞进碧水青衫,宛如晚霞跌落山水间,被山接住、被水捧住。
他浑身上下好像只有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浅浅淡淡洒在令婉耳侧,“清灵,明日……求你千万保护好自己。”
令婉被他从身后环腰拥着,温容倚弯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是个格外依赖黏人的姿势。
她骨骼纤细,温容倚也很清瘦,一个靠一个,也不知谁硌痛了谁。长夜数不尽,未必能迎来天明,兴许……只剩此刻相拥。
“什么时候启程?”令婉轻轻闭上眼睛,眼睫微颤,开口问温容倚。
温容倚紧了紧环着她腰的手臂,一偏头,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再过分一点,他可能会吻上脸颊。
令婉方才被他忽然拽过来抱紧,两手还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她犹疑了一瞬,还是慢慢放下手,掌心贴在他手背,渡过去哪怕一点点暖意。
温容倚知道马上要与她分离,现下就像个耍赖的小孩,一边不安,一边越线。
令婉很难说现在她心情如何,大概是因为先走的人是她,所以离别的感觉并没有那样强烈,至少现在,她不如温容倚患得患失。
好像放开这双手,他就再也抓不住她。
温容倚靠在她耳边回,“大概……也就七八日时间。”
那便是最晚四月十六启程。可令婉至少要在宫中住到宁太后寿辰,四月廿五,她若不是有心刻意要麻烦一回,温容倚远行,她是没法相送的。
令婉仍是闭上眼睛,神色中带了少见的满足意味,身体微微向后靠,将这副骨头的重量一点一点压在温容倚身上,“我未必能来送你,你也记得不要受伤。”
她睁眼时,目光黯淡,仿佛一瞬间枯黄的花朵,凋零满地不成香,遥遥望向窗纱之外,月不明、愁云淡、惨雾深。
“岭南……真的好远……”
她上一回,在岭南丢了魏逾明,如今,又要把温隐秀送入虎口。
令婉固然知道,临危涉险,方能打破僵局,有一击即中的可能,但涉险那人是温容倚,却又不得不让她心中一颤。
“寒山寺、润州,远的地方我去过,最后还是平安回了上京。所以……放心,只剩最后几里曲折了,你我一定是赢家。”
温容倚柔缓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靠得实在太近,令婉又微微后仰,突出的蝴蝶骨几乎黏着他的胸膛,后颈蹭在他露出的锁骨上,男女肌肤相贴,难免有热意蔓延。
她半边身子快要听酥了,不由挪了挪腿,好歹让自己能站稳。而温容倚停顿片刻,却是侧头,嘴唇几近碰上她脸颊。
“我不会让你有输的可能,哪怕一分。”
令婉愕然睁大眼睛,转头与他对上视线,这么多天了,这双眼睛温柔得几近单调。当下,隐藏在温水之下的暗流终于冒了个头,他眼底深沉而坚定。
温容倚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尾有微微上挑的弧度,只是他平日气韵沉静、姿态从容,很少有人能发现,他正色看人的时候,眼尾其实有一股邪气。
没有人能不为他这刻的坚决心神震颤,好像温容倚没什么意气风发的时候,起码在令婉的印象里。无论是六年前寒山寺惊鸿一眼,还是他揭开新婚纨扇的那一刻,温容倚是稳重的、足够让她信赖的,也许运筹帷幄需要一副谦卑的骨头吧。
终于在此刻,他显露出了一点野心、一点意气。这副骨头仿佛活了过来,揭去了那层掩盖二十年的厚纱。
令婉直视他的眼睛,忽然就弯了眉眼。
愕然的人便换成了温容倚,方才眼底好似旋涡,吸尽人世贪婪野心,却被令婉一笑又打回婴孩懵懂模样。
仿佛一切都回溯了,令婉没有对他冷过脸,没有与他闹过很久很久的别扭,仍是那个赤忱心仪他的新嫁娘,会偷偷靠上他肩膀,总是待他笑语轻扬。
那个时候他没尝过苦头,自顾自地陷在“终于有人爱他”的事实里,享受着玩弄她牵引她的快感,自以为能急速抽身,却不知早早一脚陷进情爱泥沼。
倘若再来一回,回到他和她结亲那一天,他仍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将事实和盘托出,但他清楚,他一定会在重逢的第一面,新娘子卸下唇脂之前,就好好地吻她一回。
不必等到她主动送上唇舌,也不必让她孤单心仪那么久。
温容倚松开一只手,覆上令婉后脑,顺势让她半转身倚在他怀抱里,柔软躯体似乎溶进胸膛,他再也忍不住。
俯首,额头贴着额头,鼻尖慢慢贴近,彼此气息交缠到一起,分不清谁先勾起了谁。
女郎唇软,能泡软他骨头、酥软他心扉,教他沉溺在这一瞬的触碰里,哪怕明日下地狱也愿意。
拥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加紧了力道,月光一洒,背对着窗子的令婉,衣裙上满是堆起的褶皱。
温容倚没能亲太久,令婉两双手都被迫抬起,半贴在他胸口,轻轻一推,他那点爱欲之心就不敢再作祟,乖顺地退了一步,最后碾磨轻咬一下,在女郎下唇留下一点点微不可察的齿痕。
令婉脸颊耳尖都泛起微红,气还没喘匀,胸口微微起伏,水盈盈的眼睛一抬,温容倚便僵在原地。
直觉要举双手投降,一败涂地。
令婉却没有抽身离开,反而一垂头,泄了浑身力气,倚靠在他肩头。温容倚一下没稳住,向后退了半步,急急双手扶着令婉肩膀,免了她跟着他倒下。
所幸身后就是书柜,他退半步便站得稳稳当当,也将令婉揽在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她脊背,似哄慰。
就是此刻了,他想,错过这一次,今年未必再有机会。
他试探着问,“清灵,可以原谅我了吗?”
怀中女郎狐狸一样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温容倚低头看着她,只见她片刻后又舒展神色,平和淡淡道:
“你回来了,我就同你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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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一早,令婉坐在妆镜前,衣衫换好了,是前几日赵揽赏赐下来的水红绫罗,妆面云旗也为她画好,她今日生辰,合该抹一点艳色,便择了桃花妆。
只差一副耳坠。
令婉下意识伸手,打开手边那个匣子,三副色调柔和、做工精致的耳坠便映入眼帘。
她指尖拂过,停在那副珍珠耳坠上。
云旗见状,灵机一动,立刻从令婉手里接过来,“珍珠稳重,压得住姑娘今日妆扮,依婢子看,就它了。”
说罢,不等令婉回复,自顾自将那副珍珠耳坠挂在她耳垂。
令婉没说什么,等到天光大亮,她才迟迟转头,对云旗道:“走吧。”
出了房门,外间整整齐齐,没有温容倚踪影。他早早去上朝了,二人今日,应该是碰不上的。
至于阿姐和婼婼,等到太后寿辰,她们总是要进宫贺寿的,也不差这一回道别。
令婉如是想着,孑然一身上了马车。沙尘滚滚一扬,载她走进苍凉宫城。
她先去福宁殿,见了赵揽。他仍是那副和蔼兄长的模样,她才一进门,便看见殿中摆着好几个大箱子,箱盖打开,夺目珠宝、珍贵绸缎以及古老砚纸,无一不是珍品。
上京城中,许多高门女郎的嫁妆,也许都及不上赵揽一挥手赠弟妹的生辰礼。
然而国朝并没有那么富裕,令婉心里是知道的。她若是回绝,赵揽必然不肯,在从前,令婉尚能搬回家,将大多数赏赐都折成金银,交给公爹魏凛和逾明。
魏凛是枢密副使,提调上京军务,而逾明在殿前司,无论被服粮草,还是军中训练所需材料,都是花钱的地方。朝廷拨款常常不够,总是捉襟见肘,不少将士冬日里穿破败的棉衣,里头都没塞满棉花,薄薄一件。
其实也未必就到了这么拮据的地步,但少的这些钱进了谁的口袋,令婉、魏凛和逾明都心知肚明。只是做到他们三人这种地步,居然还无法阻止刘遵与他爪牙敛财揽权,足见刘遵刘束猖狂,也足见赵揽纵容。
她算是拿自己的私库补贴军用,此事魏凛没说,逾明虽然心疼她做了事却不为人知,但也不敢多讲。于是殿前司将士冬日有了厚棉衣,操练时有好刀兵,每日饭菜里也多了荤食,他们都当是枢密院与殿前司的上官从自己俸禄里省下的。
从没想过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女,衣袖一挥,便丢下大半金银,赠给枢密院、赠给殿前司,也赠给护卫国朝的将士。
令婉看着那几大箱珍物,不知道赵揽又是从哪里搜刮来的,叹了口气道:“阿兄前日才赏了好几身衣裳,冠子、首饰也都赐下了,怎地今日还有这么多?”
赵揽满不在乎摆手,“这算什么?朕的阿妹二十岁,本应当举国欢庆的,可惜你呀,说了好几次不想大办,朕便随你心意了。但是定然要在赠礼上好好补偿你的,也没什么好东西,你收下藏在家里,喜欢的就拿出来穿一穿、戴一戴。若是不喜欢,往后放在女儿的嫁妆里,朕的侄女出嫁面上也有光。”
他想得倒是长远。
令婉无奈,“哪里就有女儿了呢?都没影子的事。”
“你与隐秀感情好,怎么就是没影子的事了?”赵揽笑她,接着道,“依阿兄看,是‘迟早’的事。”
令婉笑笑,倒是不大想打破他幻想。
赵揽二十九岁,膝下也没有一个长大的孩子。赵措还没有纳正妃,妾侍不好先有孕,于是官家便将对下一辈的期盼寄托在令婉身上。
从前她与逾明是夫妻,每回一道入宫,赵揽没事就会催一催。逾明起初还好好地应下,后来也听烦了,回回都是敷衍两句。
现在她嫁温隐秀,赵揽倒是说得少了,大概……是温隐秀的性子比起魏逾明,实在是不大讨长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