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思如狂
夜风裹着潮湿热气,扑通打到颤巍巍的旧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文兰提着食盒,脚上忽然传来麻痒刺痛,她空出一只手猛地一拍,半笼月光下,蚊虫血迹赫然印在衣裙上。
文兰噘嘴嘟囔了句,怎么还没出来?
刚一说完,旧木门“啪”一下从里面打开,簌簌落下灰尘土块,险些落了文兰一头。
她提着食盒往边上一躲,对着门内的阿沧灿烂笑笑,把食盒一拎,在脸颊旁边晃了晃,“阿沧哥,你们没吃饭吧?阿娘让我送点吃的过来。”
阿沧嘴角往上一提,笑得露出牙齿,“谢谢阿兰,回去也跟你阿娘道一声谢!”
说罢便将门关上了,也是“砰”一声,文兰不禁被吓一跳,心想这是做什么呀?她欲言又止地往门里瞥了眼,但是阿沧关得严,文兰光想着他今日奇怪,笑得可刻意了,开门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
她一边疑惑着一边往后走,殊不知背后,阿沧自两扇木门的缝隙,露出半双眼睛,一直看到女孩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内。
“不知世事的小女孩而已,不用这样防着她。”
斜刺里传出一道微哑的声音,语声沉静,阿沧循着声音侧头看去,见被他称为凌兄的那人已经翘着脚,一脚高一脚低地慢慢走出来。
阿沧立刻拱手抱拳,肃容恭敬唤了声:“虞侯。”随后自缝隙中遥望文兰远去的方向,“到底不知根底,万一她泄露什么,于您不好。”
他自顾自说完,没听那人回复,又紧接着问:“方才没来得及问,虞侯腿伤如何了?”
站在阿沧对面那人,眉目明朗,模样几乎是照着书中“剑眉星目”几个字长的,瞳仁大而深黑,眉毛半挑,透着一股凛然意气。
阿沧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浴血,躺在岭南毒瘴横生的草地里,只差一步,他若是晚来一息,毒蛇就会啃噬掉他整只腿。
但即使他紧闭着眼睛,满身狼藉,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阿沧还是一眼看出来,他绝对有一身不屈意气,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远离人烟的异乡野外。
立在他面前这人,即是国朝建立以来最年轻的将星,曾经一箭射杀夷人主将的殿前都虞侯,世人口中美名赞誉的“来宾郎”——魏皎,魏逾明。
如今,他在朝廷之上,已被众人称作英烈,是英年早逝的太康县侯,本该死于夷患。然而现下,他好好地站在阿沧对面,除去半瘸半拐的一只腿,整个人仍是康健的。
魏皎站得离阿沧很近,足够听见他的声音,仔细辨析一会儿后道:“勉强可以行走。”
因着耳朵不好的缘故,他声音稍有些响,刺着阿沧耳朵,阿沧却不皱一点眉头,正色忙道:“好,既然如此,倘若虞侯愿意,属下可以即日护送您回上京。”
魏皎似没听清,稍稍侧了头,“什么?”
阿沧便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魏皎听得很认真,待到阿沧话音落下,他方一拱手朗笑道:“多谢阿沧兄弟!只是……我现在回去不要紧吗?毕竟刘守光和朝臣眼里,我现在还是个死人,倘若回去,必然还有许多事情要解释。官家如今偏听偏信,不一定会信我因刘氏内祸而受重伤,我不在朝中,不知道……若要将此事和盘托出,此刻是不是好时机呢?”
他说了一长串,阿沧听得懵懵的,掰着手指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魏皎是在担心他回京之后的事。
阿沧忙道:“请虞侯放心,殿下和王妃的意思,是先私下接您回上京,暂住在公府,就在郡主身边待着,暂时不暴露您的身份。”
魏皎闻言,却是沉下眉目。阿沧心中疑惑,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正绞着手指惴惴不安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打破半室寂静。
魏皎眼神落在随意倒在案上的黄历,纸张泛了黄,遍布陈旧的褶皱和折角。
“今日是四月初八?”
阿沧愕然,也顺着视线望过去,旧黄历顶端多出厚厚一块,是被撕掉的纸张。他心想:不是虞侯自己撕的吗?他还能不知道今夕何时吗?
虽心中狐疑,但兴许是兵卒对将军天生的信任,他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正是。”
魏皎垂眸,夜色在他眉间沉下一片阴翳,“那……再等一会儿吧。”
终归也是赶不上了。
耳边阿沧的声音依旧不停,他絮絮叨叨交代着赵陵与裴令仪的吩咐。
“据王妃传来消息,官家已经颁旨,令翰林温容倚即日启程往岭南,明面上说是治理毒瘴。不过王妃的意思是,恐怕温翰林此行目的,与您也有关系。郡主当时说,黄指挥使告诉官家,他在岭南寻到了您的踪迹,不过多半是刘守光的指使,想要借您来让温容倚离京,毕竟只有治理瘴气一个由头,其实不一定能让温容倚来到岭南。
“温翰林现下是郡主夫婿,与郡主同气连枝,恐怕此行来寻您只是借口,不过既然官家发了话,您还是得注意一下,倘若不愿即日启程回上京,那便小心谨慎,不要随意外出。”
魏皎一一听进去了,直到阿沧掰着手指将一切都交代完,也到了他该离去的时候。
阿沧走前,还一步三回头地问魏皎,当真不回去吗?
魏皎只是摇摇头,“再等一等吧,起码不要打扰了她……们。”
阿沧一走,整间破落的屋子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子夜将至,文兰一家和旁的邻里都已熄灯睡下了,宁静的小河下游只悬着一盏幽灯,微芒点点,昏黄摇曳。
魏皎拖着一条病腿到榻上坐下,案上摆着一沓又一沓的纸,几乎堆到矮矮的天花板。
比起他过去在魏府的长长书案与宽敞屋子,此处可以算得“陋室”了,但魏皎行军作战,常常也露宿乡野,因此并不觉得苦。
真正令他难受的,是这副病体残躯,与他往昔的美名荣耀相比,实在太可怜了。
十七入殿前司,十九领军出征,二十二岁迎娶帝女,不久后往岭南平夷患,得封殿前司都虞侯,本该意气一生、风华正茂的,本该……与她檀郎谢女、世所称颂的。
魏皎平躺在榻上,溽热的气息席卷屋子,他翻来覆去闭不上眼睛。“温容倚”三个字来回在他脑子里浮现,教他很难不去想,他的模样,她待在他身边的模样。
当时他受重伤,命封聿前往追击流寇,身边只剩下两个兵卒。片刻之后,指挥使黄观带着人找到他,他本以为获救了,谁知对他举刀相向的,就是他视作第二个父亲、一生敬仰的上官黄临鉴。
他在岭南的草地上躺了很多天,苟延残喘,半只脚踏进棺材,残了一条腿,废了两只耳朵。不久之后,就被平原王派来的阿沧送到这间小屋子。到底是谁联络了平原王夫妇,他心底大约有猜测,也许那人良心未泯,但是他与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阿沧在岭南助他,但是他本身也积蓄不多,平原王夫妇更不好明面上接济他,否则打草惊蛇,危险更大,魏皎过得其实很清苦。
无论冬夏,都是一套被褥,洗得发白了,里头的棉絮都破碎了,其实已经无法御寒。每日的菜色也都是那点东西,若能自己进林子采点野菜,便也凑合着过去了。
床榻摇摇晃晃,他尝试着修了几回,但他的手劲已经不如从前,脚上也站不稳,几次不成功就搁置了,也没花钱请人来修。见过他的人,到底还是越少越好。
但唯独不会委屈自己的,是他买了很多纸,即使吃得不好、穿得不暖,每月也都会请人去县城替他买些纸回来,借口是念书学写字。
在岭南的每一日,魏皎看着自己这副残废身躯,又时常想起过去。总有熬不下去的时候。若是什么时候想一了百了,他便会在纸上写她的名字,有时是令婉,有时是清灵,笔迹歪歪扭扭,力道也大小不一。
用纸最多的一次,是阿沧带来令婉改嫁的消息。
他说她嫁给温容倚了,就是建业末年的二甲进士,现在在翰林院供职,也算国之英才栋梁。
他和温容倚没有真正做过同僚,温容倚小他几岁,考上进士二甲的时候,他已经入了殿前司,准备迎娶令婉。后来他赴岭南,温容倚三年外放,等到回上京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两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这是很好的结局。魏皎当时想,赵揽不会让令婉给他守节守满三年,他亦不愿意她孤单自苦,若能再觅良缘,其实他应该高兴。
但他又忍不住想,令婉在温容倚身边会是什么样子?会闹娇耍赖吗?会在他失意时哄慰他吗?又会不会……情浓缱绻,两心相愉呢?
他在纸上写下很多遍令婉的名字,又觉得不够,在后头补上那句传世佳话,清池鸾动,应于来宾。
魏皎其实能感觉到,令婉没有那么喜欢他,至少在刚成婚的时候,她应当对他很陌生、很疏离。那句话也未必就是世人以为的意思,但是令婉不说,他便也不多猜。
一句又一句,一张又一张。他几乎写到笔尖都磨毛了,方才平息心头那股郁气。
一到晚上,他看着那些纸,又深知自己不能将它们留下来,于是只能生了火堆,一张也不剩,统统烧光。
写一日、烧一日,他来岭南两年了,竟没有一点存余。
如他与令婉这场婚姻,若是没有存在过,也许对她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