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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百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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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尺寸一模一样的瓷偶整整齐齐列在箱子里,摆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

    人偶的脸正面摆放着,直直扑入宁太后眼帘。各式各样的妆容,形形色色的情态,可眉眼唇无一不相似,统统都是一张脸。

    傍晚红霞如朱砂,透过窗纱洇成血色,形成一条光筒,尘灰在光里翩然起舞,不识好歹地跳到宁太后眼睛里。她顿时眼中刺痛,不由眨了好几下眼睛,然而那几百个瓷偶的同一张脸,却无论如何,都明明灭灭闪现在她眼前。

    闭眼睛也能看见,拿手扑也扑不开,女瓷偶的脸就像附生在她瞳孔上的一粒灰,只要她眼睛还在、人还活着,就永远也没办法忘掉这张脸。

    远山眉已经够漂亮,却总是被她涂得很黑,嘴唇比旁人天生就红,她还要抹胭脂。如同话本中艳鬼,媚色撩人到极致,却偏生了一双圆眼睛,瞳仁又黑又大,像能把人摄进去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宁太后手中已握了一个瓷偶,紧紧掐着瓷偶脖颈,仿佛能掐死一个活人。

    有容匆忙赶上来掰开她手指,“娘娘!您当心哪!”

    宁太后恍然自噩梦中回神,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瓷偶放回去,千般风情、万种神色,好一个艳女,都随着箱盖再次合上,永远被尘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神色凛然冰冷,让有容退下,独自走到了榻边,拾起红珠串捏在掌心。

    闭了眼,喃喃念着经。一句一句,不知求宽恕,还是为逃罪。

    -

    四月初八,天朗气清,还没到暑热最盛的时候,微风晴光,暖意洋洋。

    “令婉,别晃悠了,过来。姐姐银子都在你身上,过来结账。”

    裴令仪朝令婉招招手,身边侍卫捧了一个小箱子,里头足足装了好几套首饰头面,光是冠子便数不过来,珍珠、金银、绸布绢花,盛了满人间华美潋滟。

    令婉本来还在给婼婼挑小孩的发饰,听见裴令仪唤她,匆匆忙忙让云旗拿了两件,正要走到柜台掏钱袋子,却听半熟悉半陌生的一声:“郡主?”

    她回头一看,见是个着鸦青裙裳的妇人,眉梢眼角生了细纹,笑起来的时候愈发明显,眼细唇薄,看上去是妩媚的精明相。

    是刘束的夫人,程瑛。几个月前探望皙仪的时候,令婉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程瑛笑意热切,两步赶上来,一福身恭敬朝令婉与裴令仪行礼,“王妃、郡主,真是巧了,昨日子限还念叨着郡主生辰,要我来给您购置些礼物,居然就遇上了。”她探身向柜台后站着的老板娘道:“郡主挑的这些,我来付吧,劳您将银钱退给她。”

    裴令仪立刻摆出一张和颜,上前两步推拒道:“怎么好意思让程娘子破费?她都是见着好看的就拿了,搬回去多是浪费,程娘子莫要惯着她,纵了奢靡风气可不好。”

    程瑛手脚快,做事又爽利,立刻就嘱咐身边婢子掏钱,令婉在一边冷眼看着,一直到程瑛又露出热切和蔼笑意,“王妃莫要客气,就当是我和子限一道送给郡主的。今日也巧,二位刚好被我遇着了,也省得我再费力气左挑右选,麻烦得很!”

    说完,她热络地过来牵令婉手,低声在她耳边关怀道:“听说官家遣了你官人去岭南?那地方蛇鼠虫蚁多,可千万要小心!”

    令婉手腕被她握着,热乎乎的,也不好挣开,被陌生人靠这么近,令婉心里有如十万蚂蚁来回爬行,又难受又憋闷。偏偏又要扯出笑脸,像是多感激一样,语气温婉得很,“多谢程娘子记挂,我会提醒他的。”

    程瑛又走近一步,令婉终于尴尬得忍不住,悄悄向后退了半步,却被程瑛紧紧握住手腕。她疑惑看过去,只见程瑛肃穆神色,紧盯着她,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她们二人隔得近,只有令婉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两字的口型。

    她又强调了一回,“小心”。

    令婉此刻方凝眸正色,但阿姐却已走近,唤她一道离去。

    程瑛松开她手,“郡主慢走。”

    一直到长宁郡主的背影远远化成一点墨痕,程瑛方收回视线,状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从容离开了首饰铺子。

    她缓步在大街上闲逛,护卫都遥遥跟在后头,身边只一位和她从小一块长大的婢子。

    婢子声音很轻地问她:“夫人今日何必与长宁郡主多嘴一句?若要让主君知道了,恐怕会降罪夫人。”

    程瑛拢拢鬓发,浑不在意,细长的眼睛一眯,眼尾钩子一样上挑,“他做逆天而行的事情,顾不得我的死活,我难道还不能左右逢源,多求一条活路了?”

    她这张脸,一旦褪去刻意热络慈和的笑容,便是一派媚色,嘴角一勾,满是讥讽,“他做成了自然好,倘若输了,我总也要留个后路,好金蝉脱壳。”

    婢子愕然,随后连连颔首,“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

    程瑛看着她殷殷切切的神色,便知道她也想活,不禁一笑,“到时我自然会带你一起走。只盼着……长宁郡主能记得今日这份情。”

    婢子下意识转头,看向郡主方才离去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女郎踪迹,她便又对着程瑛粲然一笑,“会的,郡主不像忘恩负义的人。”

    程瑛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了看柔丽晴光。

    “但愿吧。”

    首饰铺子离刘府不远,她一来一回,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踏进院门,本想好好睡一觉,自从那天偶然听见刘遵与刘束谋划之后,她便已多日没睡好觉。今日向令婉隐晦投诚,总算也了却一桩心事。

    谁能想到刘束已经回了,就坐在圆桌边上喝茶,见她进门,懒懒一抬眼,“回来了?”

    程瑛心中一沉,面上却不能不柔顺,她低眉顺眼地走进去,看见刘束茶盏中只剩一点茶,连忙执起茶壶为他斟满,“主君今天怎回来得这样早?”

    刘束盯着她面容,如看一只被驯服的宠物,他喝下半口滚烫茶水,平静道:“胭娘再有六个月就要生了,我得先为她肚子的孩儿做筹谋?”

    程瑛听见“肚子里的孩儿”几字,拎着茶壶的手不由一抖,这么微不可察的动作偏也落入刘束眼底。

    他朗声笑,调侃的语声钻进程瑛耳朵里。

    “瑛娘啊瑛娘,你嫁我这么多年了,怎地还是这样胆小?”他一勾程瑛下巴,将她拽到身边。

    刘束已经不年轻了,但保养得宜,至少面皮紧致、身材精壮,偶尔柔情万分地瞥一眼程瑛,还是会让她心尖微颤。

    但此刻,却全然没有任何缱绻之意,至少程瑛这样觉得。

    她半坐在刘束怀中,听他徐徐道来,语声中带着违逆天地的狂妄,与大仇得报的激奋。

    “那天,你既在书房外头听到了,阿爹和我也不打算瞒你,到底你是我们刘家这么多年的媳妇。此计若成,除去胭娘,你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无论宁江湘还是裴清灵,都要向你弯腰低头。”

    程瑛眼前浮现那一天书房外场景,犹清晰,历历在目。

    她是去给刘束和刘遵送吃食的,不曾想过,能听见一个巨大的阴谋。

    被打扮成宫女带进宫的伙夫、刘胭腹中男女已定的胎儿,还有……官家的身子。一条一条,犹如一刀一剑划在她心尖,教她更忧惧、更焦虑。

    她手上不稳,险些将食盒丢到地上,纵然后来接住了,却也难免发出声响。

    刘遵推开门的时候,她恐惧得跌坐到地上,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公爹手上。

    但是无论是刘遵,还是刘束,都没有动她,也不知是信任她,还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程瑛回到房中后,几夜无眠,只来回想着一件事。

    这是谋逆大罪,一旦事情不成,她绝对没有活路。

    刘遵和刘束可以拼死一搏,她隐隐感觉到,他们俩与皇家赵氏,有消解不去的滔天仇恨。但是她没有,她也不姓刘,为何要被刘遵与刘束犯下的大错牵连?

    于是她开始关注裴清灵,知道四月初九是她的生辰,也知道她常去的首饰铺子,蹲守好几日,终于等到了她。

    我只是想活下去罢了,程瑛在刘束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

    四月初八,岭南天气已经很热了,日头照在人脸上,隐隐发烫。

    日色照彻整片平原,尽头是一座安逸祥和的小村庄。与旁的村庄都隔了很远,因为地处窄河下游,水不大干净,此处只有几间土屋,简陋穷朴,村子里的人脸上却都带着平和的笑。

    外出浣衣的少女文兰捧着个大盆,刚走到小河边,就看见对岸走过来一个苍色布衣的男人,熟稔地朝她招手。

    文兰也和他们打招呼,挥着手上一件待洗的衫子,脑袋一偏,扯着嗓子大喊道:“凌大哥!阿沧哥他们来看你了!”

    循着她视线看过去,从文兰身后的土屋里,走出一个模样俊俏的男人,只是他腿脚不大好,走路还得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得特别慢。

    被唤作阿沧哥的苍衣男子疾步上前,扶住了那人手臂,“凌兄弟下回不用迎了,我们就是来给你送点东西。”

    说罢,阿沧扶着这位凌兄进了屋,文兰好奇的视线也收回来,专心搓着手上这件衫子。

    凌大哥是前年冬天被阿沧哥送来她们这个小村子的,阿沧就是村子里长大的,他有点本事,身手不错,去官府里当了个衙役。当时他说,凌大哥是他远房表弟,家里遭了难,过来投奔他的。

    见凌大哥那一瘸一拐的腿,还有不大好使的耳朵——每回文兰跟他说话都得扯着嗓子喊,估计也是受了不少苦。

    阿沧哥差不多两月来一回,他现在人在县城,能想起这个表弟就已经算很有良心了。

    大家都这么觉得,文兰也一样,只不过她心更好一点,家里煮了菜,若是剩多了,都会给凌大哥带去一份。

    今天也是如此,她洗完衣服回去,阿娘早早把剩饭剩菜留好。文兰便端在一个大盆里,叩响了隔壁土屋的陈年旧门,颤颤巍巍地,差点敲落一层土灰。

    “凌大哥,阿沧哥,我是文兰,我来给你们送点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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