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珍珠宴
三月末,紫纱巷深处,一间小别院立在偏僻幽静处,院墙几条彩绸飘飘扬扬,不时传出来几声笑闹。
子澄走进去的时候,阿九正提着裙角往外逃,小脸一抬,全是白面粉,左一道有一道,活像偷吃生粉的野猫。
“二姐你看他!”阿九一边在庭院里乱窜,一边还有暇骂一通追在她身后跑的舒六,“真不像样!都说了一块儿包水饽饽,就他老盯着我戏弄!”
舒六两手一摊,白乎乎的粉沾了一手,可见他就是把阿九脸涂花的罪魁祸首,“杨早晴你别血口喷人!我好端端包着馄饨,谁先一巴掌呼过来的?我要是躲得慢一点,眼睛都被面粉糊瞎了!”
阿九一转脑袋,朝舒六吐舌做鬼脸,而后两步一跨,“咻”一下躲到刚进门的子澄身后,跟找着靠山一样,扒着子澄手臂痛陈舒六罪行:
“子澄哥评评理!早说好我今天过生辰,六哥说好了给我带礼物,你看看他现在两手空空,光一手粉抹我脸上了!还……还倒打一耙!”
舒六“嘿”了一声,登时怒道:“杨早晴你讲不讲理!谁先动的手你……你自己有数!子澄哥你看她,越来越不像话……”
子澄听她俩一左一右扯嗓子喊,听得脑袋都疼了,双手举起作投降状,“行了行了,大早上就闹,真不怕累死你们二姐和小十一啊?”
他侧头,肃了脸色教育舒六,“早晴今天是寿星,跟她计较什么,再说了,你答应人家的礼物呢?当哥的人了,靠点谱行不行?”
阿九在他身后拼命点头,小跟班一样附和,“就是就是!”
子澄一个眼刀飞过去,“还有你,灶头上也敢闹起来,万一你六哥剁馅呢?糊他一脸面粉,到时候他把手切了,你赔啊?”
他一张面饼似的脸,圆乎乎白嫩嫩,人又微胖,天生就是一副老实好人的样子,偶尔板起脸来,还是挺吓人的、
阿九立刻缩着尾巴,没声了,乖乖跟在子澄身后走进厨房。
甫一掀门帘,就看见女子英姿健气的身躯,两手各握一柄刀,一边剁肉馅一边调笑,“还是子澄说话管用。我听早晴和老六吵架,听得耳朵都生了八层茧子。”
阿九姓杨,名早晴。都不是真的,她被温容倚捡回去的时候无名无姓,照顺序排了九,便一直“阿九”“阿九”叫下来。等到十二岁的时候,她跟温容倚说想要个名字当生辰礼。
温容倚彼时正巧在抄陆放翁的诗,“翩然两乌鹊,为我报新晴。”[注]
就跟阿九和舒六俩人一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于是定下名字,早晴。至于姓氏,是她看见城中杨柳青绿鲜嫩,早春时节最婀娜,恰与“早晴”意蕴相当,便自己择了“杨”姓。
小早晴今年十六,办事的时候格外靠谱,还是根骨绝佳的练武奇才。但一旦不干正事的时候,还真是令子澄头疼得很。
比如现在,她非要上树摘橘子,摘了自己又不敢先吃,怕酸,就强塞一瓣到子澄嘴里。
果不其然,酸得他舌头差点掉了。
一篮子馄饨包完,已经过了小一个时辰。十一身前裹着块布,手上拿着大锅铲,明明还算文雅郎君,那“近庖厨”的模样却是十分熟练。
“玉京子”被温容倚一手建起来,也有好多年了,有些人累了,想走,温容倚都不阻拦。除却守着姑苏的四、七两人和在润州的老三,就剩下这几个人,这么些年,早混成一家人了。
午时,菜色都已准备好,众人聚在一堆。
舒六就坐在阿九对面,看了她好几眼,尴尬地轻咳两声,随后从袖中掏出个小袋子,抛出一条弧线,正落到小女孩怀里。
阿九眼睛瞪圆,反应过来后笑得像三月桃花,调侃地“啧啧”两声,“早说有嘛,早说有我还至于折腾你?”
舒六“嘁”了一声,“你这小没良心,一刻都等不了。下回我可不备‘惊喜’了,一定提早大半年就给你,好让你知道知道六哥苦心。”
子澄往袋子里瞥了一眼,见躺在阿九掌心的,是一块莹润的白玉,刻着“早晴”两字,力道均匀、字迹端正。
阿九和子澄同时狐疑瞥过来,舒六连忙摆手,“我就是买了这块玉,字可不是我刻的啊,我哪有这水平?”
子澄“哦”了一声,心中已早早有答案。惟余阿九一头雾水,“工匠刻的?但工匠的水平应该更高一点吧……”
舒六险些把馄饨呛出来,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十一,见这人不动声色,果真装蒜一把好手。
子澄的眼光也恰恰好好落在十一身上,这小孩来得最晚,和阿九年纪差不多大,但是性子沉稳,他总觉得小十一是玉京子里惟一与公子相像的。
这头他正打量小弟,那边阿九却已经清清嗓子——还格外刻意地咳了好几声。
子澄心领神会,立刻就袖里也掏出个荷包,“还能少了你的不成?打开看看。”
荷包不大,但是藏得挺满,阿九一颗颗拿出来,掌心都握不住了,干脆倒到桌上。
一排珍珠整整齐齐被她拦在两掌之间,颗颗泛着莹光,算是上品。
还不止这些,在荷包里头没滚出来的,是几张银票,看数量,起码够她五年用度。
子澄和公子给她们这帮人送礼的时候一向大方,却也没有赠过这样珍贵的东西。哪怕是高门里的姑娘过生辰,恐怕也没我这样的排场吧,阿九不禁吸吸鼻子,向子澄露出个带着泪花的笑。
“这也……太多了。”
子澄笑着揉揉她脑袋,“你最近做事又勤快又好,还被晏公抓过去问话,吓着了吧?”他一颗颗把珍珠装回荷包里,“珠子呢,是我买的,银票是公子添的。去年你及笄那会儿,公子才回上京没两个月,就没跟南殷一样,办个礼热闹热闹。今年送点贵的,就当是补上了。”
眼见着小早晴就要呜呜哭起来,二姐南殷赶忙捏捏她小脸,“拿了礼该高兴,哭什么,及笄礼二姐都有,你没有,可不是该好好补偿补偿你?”
阿九听罢,一抹眼泪,又忧心问子澄:“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自上回晏缘之把她抓去,又打了一顿温容倚之后,玉京子便暂时闲了下来,至少此刻,温容倚不想明面上触晏缘之霉头。
他又已经搬出温府,公府不像公子书房,可以供玉京子自由来去,因此她们这帮人,都再没见过温容倚。
“还好,夫人好好照顾着呢,你们怕什么?”
子澄说这话怪违心的,忍不住心虚咳嗽了一声,引得十一抬头看了一眼。
好在在座只有一个有心眼的,还是个闷葫芦,其他人都没多在意,子澄算是糊弄了过去。
等到一顿饭吃完,阿九高高兴兴地回去摆珍珠玩,舒六老老实实收拾碗筷,只留下南殷与十一,正合了子澄意。
十一应该早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先开门见山问道:“子澄哥,是公子有吩咐吗?”
小狐狸,精得很。子澄心想,还是不由佩服他,颔首道:“公子想让你们俩探一探这个地方。”
他递了张纸条过去,立刻被南殷塞进袖子里。
玉京子几人,温容倚要其中俩人做什么事,通常不会告诉其他几个,避免剩下的人为情冲动,冲过去想救人,反而容易坏事。
大概也是晏缘之要罚他的缘由之一吧,太重利,为此不惜割情义。
不过温容倚若是真怕了他才奇怪,眼下情况特殊,刘胭都有皇嗣了,就算晏缘之要固守那点仁义,温容倚却也不许自己落于刘氏之后。
“这是都都知裘孰之的私宅,前日公子去,没有找到人。所以,想让你们探探,此间是否有暗室、暗门一类的东西,若能在宅子中寻见都知踪迹最好,倘若寻不到便算了,大概也不在那里。”
裘孰之被困裘宅,只不过是令婉和温容倚的猜测。
那日是子澄亲自去的裘宅,不能明面拜访,必然会引起刘氏注意。因此他偷偷潜进去,却完全没发现裘孰之踪迹。
公子与夫人便想,刘府人多眼杂,裘孰之又聪明,刘遵未必会将他困在自己府里,否则阴沟翻船,搞不好被裘孰之倒打一耙,反而打草惊蛇。
若是将人带出去,倒是不无可能,只是不大好找,既要不引起刘氏注意,又要搜寻裘孰之踪迹,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现下最该仔细找找,温容倚的手又伸得进去的,便是裘宅。
南殷正色颔首,“我知道了。”
子澄又看向十一,十一亦是朝他从容点头。
这便够了。子澄想,玉京子的人,最该学会的,就是利落。
他最后留下一句,仔细筹备,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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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澄踏着霞光回府,还没走进门,就看见云旗站在门里,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姑娘找你找半天了。”
他愕然挠挠脑袋,“夫人找我?说什么事了吗?”
云旗下巴一抬,指了指书房方向,那是令婉辟出来给温容倚暂用的,“公子下了朝就往书房钻,他不来找姑娘,姑娘就找不见他,门口还守了两个人,什么意思啊?有事瞒着我们姑娘呗?”
子澄一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反驳这句“有事瞒着令婉”。毕竟公子最近是真的……有些不好让夫人知晓的事情。
他转而无奈道:“……不是,门口守着人,夫人说一声不就好了?谁敢拦她啊?”
云旗一瞪眼睛,“门口都守人了!清规馆守过吗?玄度斋守过吗……哦除了你看门,姑娘非凑这热闹干什么?”
见子澄仍不太明白,好像陷在“夫人为什么不能进书房”一问里出不来了一样,云旗恨恨一跺脚,“公子爱怎样怎样吧,反正姑娘生气了也是对他发火,我闲得来多嘴这一句。”
她提着裙角扬长而去,子澄抠着脑袋愣在原地。
良久,良久,他方反应过来……夫人闹脾气呢!
真稀奇!这么些日子夫人都是动真火,对公子爱答不理没个正眼的,总算是闹脾气了!
闹脾气好啊,多半很快就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