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鸳鸯牒 > 第49章 残月黯

第49章 残月黯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令婉踏出画堂门,脊背微微绷紧,掩在衣袖之下的手攥成拳,指尖擦着掌心,痛感微弱但清晰。

    她没让人跟着,孑立朱墙边上,目光遥遥望过去,暮色霞光如黑红交织的华美绸缎,映照菡池春莲、青石宫道泛出赤色,璀璨到荒凉。

    荒唐赤色尽头,是一间精致宫殿,像它名字一样,繁荣锦绣,英华娇丽。

    是刘胭所居的繁英阁。

    不知为何,隔那么远,令婉似乎都能感受到阁中当下的热闹喜气。

    绝地反击、死而后生,如果没有意外,她会诞下赵揽二十九岁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贵重无比,风头无两。

    当日令婉居上风,刘胭坐在堂下,始终没有低下头颅,仍然桀骜、仍然高贵,她说,她们不死不休。

    她说,到时斗法,未必还是你裴清灵赢。

    果然,应验得太快。

    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她本想去慈明殿,但是才一进门,有容就说庄娘子在里头,陪太后娘娘抄经。

    有容笑意宁静,慈明殿的日子也这样清静,令婉忽而就生了退意。

    她听见有容姑姑慢悠悠说:“庄娘子来陪太后,是姑娘提点吧?宫中得宠的嫔御,因为官家不亲近太后,都不怎么来的。宫中长日难熬,姑娘不在太后身边,本来日子不好过,现下庄娘子常来,倒是好歹热闹了一点。”

    令婉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说是快宵禁,但其实往日她留宿嬢嬢这里的次数还少吗?

    不过是见嬢嬢开心,不愿多打扰她罢了。

    到底不急一时,刘胭的孩子还没有满三个月,至少至少,她还有时间去筹谋,不必在这个时候打破一室和乐安宁。

    她又是孑然离开,此时天当真暗下来,一点日色都不剩了。

    大概再晚一点回去,云旗就要着急了。

    想到这里,令婉不由加快脚步,但是夜风一吹,她衣裙单薄,凉风从外露的纤细颈子钻进去,不由整个人一缩。

    周遭幽寂,慈明殿是最安静的地方,只能听见细微擦过耳畔的风声。

    令婉步出宫道,朱墙遥遥抛在身后,一路行至朱门之外。

    夜色深沉中,有清峻孤单身影孑立宫门外,臂弯搭着一件长披风,整个人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犹如冰天雪地里守候旅人归家的松柏,忠诚而坚定。

    他看见令婉了,急急走过来,到她身边时,却又是平和沉稳的。

    温容倚细心为她裹上披风,将颈前丝带系得紧紧的,又扯了两下,确保它不会松开。之后,方小心翼翼虚虚牵上她手腕,“回去吧。”

    令婉呆呆被他牵着走了一段,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从这个门出?”

    温容倚走在她前头,替她挡夜风,“我不知道,所以我让子澄去守南边的门了,只是我运气好,接到了你。”

    令婉心中颤动一下,是柔软、温情地一动,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温澜潮生”。

    二人就这样一路牵着,找到子澄,上了马车。

    令婉没再说话,她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疲倦,只想靠着窗休息一会儿。

    温容倚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马车一起行,车窗摇晃,令婉难免要磕到头,她捂着被窗棱磕痛的脑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郁气,一脚就踹在车壁上。

    真是太烦了。

    自以为做到能做的极致,结果轻而易举被人攻破。

    自以为这是云开月明的好兆头,结果才发现甜头是一时,恶人才能长长久久。

    一双手揽过她肩膀,力道温柔,令婉不自觉就顺着那人动作躺倒,正正好好躺在他膝头。

    温容倚指尖清凉,柔和按上她磕痛的地方。

    “出事了?”

    令婉叹气颔首,开口时鼻音浓重,自己都没察觉语气中带了委屈,“刘胭……有身孕了。”

    -

    令婉洗漱完毕,换上寝衣,正要躺倒入眠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有件大事没说——大概是很多件。

    实在不怪她,温容倚才听完“刘胭怀孕”几个字,手上动作就愈发轻柔,语声也那样柔和,对令婉徐徐说道:“刘胭有孕是天意,没办法。但现在才只是三个月,无论如何,孩子长成也要时间。刘氏如果真有违逆天道纲常的想法,也不能在一时,只是我们的确要加紧脚步,否则……”

    否则什么呢?令婉没听见,她实在困倦得很,温容倚按揉额间的力道又那样合适。

    马车颠簸,风声喧闹,心头装着沉重的好几样,她就在这样的境况下,躺在温容倚膝头睡着了。

    想来还是无奈,说好了还有的吵,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温容倚就宿在外间,他比令婉睡得晚,是以,令婉一唤他,他立刻就走进了。

    女郎着轻薄寝衣,整个人坐在软榻上,双膝曲起。披散长发垂到榻上,乌黑发丝映着绯红绸布。一两缕调皮,顺着微微敞开的襟口滑进去,惹得温容倚眼睛也不由自主,往那瓷白的一小块肌肤看过去。

    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将眼睛移开。所幸令婉低着头梳头发,暂时没空理他。

    只听女郎凉凉开口,平静得如同丝毫不在意眼前人一样,只是出口话语却教人不由惊颤。

    “官家今日召我去福宁殿,是想让我劝你去岭南,不止治理瘴气,还要你私下寻逾明的踪迹。”

    温容倚心念一动,藏在心底深处的涩然顺着破口钻出来,犹如一只蛊虫游走于浑身血液间,刺痛骨髓,“魏虞侯?”

    令婉颔首,轻叹一声,语气沉了下去,“有几件事我要同你交代,你要听好。”

    “第一,殿前指挥使黄观是刘遵的人,逾明在岭南被害,背后多半是他的手笔。这回也是他告诉官家,逾明可能还活着,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他要你去,必然是要杀你……以削弱晏公。”

    她说完,疲倦揉了揉眉心,不等温容倚回复,停顿片刻后紧接着道:“另外,我怀疑刘胭给官家下药,致使官家血虚亏空,如今……还不知亏虚到了什么地步。”

    温容倚蹙眉,心中涩意如溪流涓涓,引着他忍不住越过线,悄悄一步近前,蹲下身仰视她,忧心问道:“今天宫里出了什么事?”

    令婉没有介怀他突然靠近,言简意赅解释了一番,“刘胭怀孕,是官家亲口告诉我的。要你去岭南,虽是黄观开口提的,但他也同意了——他那个人你知道,不大聪明,不可能看出来黄观与刘遵暗通有无。至于官家身子亏虚的事,是章娘子和我提起的。

    “她说官家临幸她的时候,夜半溢血,精神颓靡,身旁侍候的人都说官家近日有血虚之症。但是官家身子康健我是知道的,平白无故哪来的离奇病症,还严重到了在嫔御榻上溢血的地步?我问她,官家气虚无力的症状是何时开始有的,可章娘子面见官家的次数不多,她惟一能记得的,就是半月前她见官家的时候,官家眼下就已生了乌青。”

    温容倚守在她身边,心头疑虑颇多,他语声柔缓,一点点帮着令婉缕清。

    “血虚之症非一时半刻造成,想必官家服食伤身之物已有一段时日。但太医院每隔几日就会为官家例行看诊,必然是瞒不住的,更何况官家起码半月前已有明显症状,想来太医院定然已在为他调养。但是这几日,刘胭禁足,不一定有机会再给官家下药,为何官家身子不见好,反而会严重到溢血呢?”

    他说到这里,正要接着细细想下去,手腕忽然一紧,温软细腻的触觉贴上来,温容倚浑身一僵,不自觉低头去看。

    女郎纤细娇嫩的手环住他腕子,寝衣袖宽,几乎能透过空落落的袖口,窥见她整条白皙手臂。

    没想到春夜足够暖,烫红他耳尖。

    令婉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似乎在思索什么,温容倚被她握着手腕,静静在一边等着她。

    片刻后,她蹙眉喃喃,却是一个温容倚没想到的名字。

    “裘孰之……”

    “裘孰之!”

    令婉看向他,眼神一凛,很快说道:“今天入宫,来接我的不是裘孰之,内侍说他告病休养了。”

    裘孰之在宫中侍候二十年,怎么会忽然毫无预兆地告病休养?

    他纵然没有明面上投向晏公与宁太后,却从来都没有刘氏低过头。起码在令婉心里,他是可以信任的。

    温容倚心中也忽有一线清明,立刻问她:“裘先生私宅在何处?”

    -

    子夜死寂,乌鸦幽鸣。惨雾罩月,破落的小庙周遭漆黑一片。

    黄观背上一柄弯刀,门洞太低,他只得矮身走进破庙之内。

    金像如幽影矗立,高高在上俯视凡间俗尘,黄观来了此处好多回,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颤。

    忽有幽微烛火摇摇晃晃,照亮一小片方寸。

    是刘子限点了蜡烛,伴随着一声沉冷的“临鉴”。

    黄观整个人下意识一抖,见刘束已看过来,匆匆忙忙赶上前,“刘大学士。”

    刘束端坐在金像足边,手上握着一个小瓷偶,昏黄烛光下,只能看见瓷偶被描得黢黑的眉、嫣红的嘴唇。想来为它妆点的人格外不懂美,只知色块堆砌,致使好好的珍贵瓷偶,平白显得无比俗气。

    “如何?今日将魏逾明的遗物交上去了,赵揽怎么说?”

    黄观忙谄媚讨好,“官家丝毫没怀疑!您尽可放心,还有那裴长宁……官家已召她入宫了,想来温隐秀去岭南一事,是板上钉钉、无人可阻了!”

    他伸手,将掌心半块青玉递过去,碎裂得几乎不成形,只能勉强看见刻着的一个“皎”字。

    刘束伸手接过,抚了抚上头刻痕,又顺手丢到一边,“不枉费我花那么大心思杀了他,逾明啊逾明,你可真是帮了我好多忙。”

    先杀他以削魏凛,一年后再因他的死借题发挥,杀温隐秀以削晏缘之。

    “可惜韩玄英逃去姑苏,否则宁江湘与晏觉摩手底下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过去。”

    他将瓷偶抛过来,黄观手忙脚乱地接住。倘若这瓷偶落地,碎了,恐怕他的人头也就要碎了。

    “那个伙夫处理好了吗?”刘束冷冷问。

    黄观点头哈腰,“已经死透了,尸体就在乱葬岗,脸都划花了,没人认得出来。”

    刘束冷笑一声,连一句“做得不错”也没赏给他,径自离开破庙。

    金像低头,宛如逼视着他。恶行昭昭,天理难容。

    黄观苦了脸,耷拉着眉毛眼睛,将有人来过的踪迹掩饰干净,而后灰溜溜地跑走了。

    破庙再度陷入寂静,不久之后,一个弯着腰的身影鬼鬼祟祟,惟有月亮与金像的眼睛看见他来过。

    青玉没碎,虽然还是那不成形的半块。

    它从破庙干草底下,无人在意处,躺到了人的掌心,随后,一声无奈轻叹传来,似有低低抽泣,隐忍着,被鸦叫全然掩盖。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