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梦魇
“有关魏逾明的死,你还知道多少。今日说得我满意,你就不用去冷宫。”
慈明殿恢弘,令婉冷然端坐,姿态并不庄重凛肃,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与这贵重尊华的宫殿不大相符。然而她只是坐在那里,素白广袖垂地,仿佛尽揽世间权柄,眉目一动,就能夺堂下人性命。
刘胭唇角紧抿,毫不畏惧地抬头看她。宫婢素裳着身,不掩她张狂高傲风姿。
“好。”对峙良久,末了,还是刘胭先低了头。她一垂眼的恭顺落到令婉眼里,却是心中一阵莫名的空洞,刺痛感迟迟漫上来,她疑惑地抚上心口。刘胭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径自说道:
“我在家里也不过是个嫁出去当皇妾的女儿,能知道的不见得比你多。但是,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黄观。”
殿前副指挥使,黄观,都点检与指挥使之下,殿前司的第三位长官。
令婉广袖之下的手握紧了座椅扶手,长指甲陷进浅黄绸布里,“黄……副指挥使?”
刘胭颔首,并未察觉令婉异状,兀自接着说:“他应该很小心,哪怕是我,也只见过那一次。那日我得了赵揽恩旨,允我回去探望生病的阿娘。我去拜见父亲的时候,恰巧看见一个穿麻布衣裳的男人走出来,起初我以为只是哪个小厮下人,但是他或许是看见我心虚,不小心绊了一下,半张脸露出来,即使做了伪装,我也能认出来,他就是黄观。
“那个时候,大概是魏逾明死讯传来不久,你还在魏府守灵堂。黄观也才刚刚从岭南战场回来,他这么急着来见父亲,且他俩又不是平素交好的,家中也没有姻亲,明明不怎么来往,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刘胭幽幽发问,直视令婉,目光中消去了怨愤,蹙眉摇头,倒是多了一点可怜意味,“黄观也算是魏逾明的上官,你应该知道他吧?”
令婉不言,袍袖一拢,聚起凉风一阵,吹乱案上书卷。她低眉浅笑,“的确。逾明曾经很信任他,年节的时候,还因为他无妻儿子女,亲自去送过几回礼。”
信任在战场上,就是最好的利器。能御敌,也能杀死自己。
刘胭只要吐出黄观来,别的还用说什么呢?令婉稍一想,就能明白一切了。逾明死于内祸,死于他最信任、最尊重的上官之手,落得血肉纷飞、肌体不全的结局。
素白衣袖之下,她两只手都虚虚拢成拳,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十指长甲折断半数,汩汩渗出血来。伤处痛连心扉,仿佛凌迟剜指,令婉额上渗冷汗,脸色也苍白得可怕,偏刘胭看不出来。
云旗给她搬了张椅子,她便一撩袍角安然坐下,“我父亲手里有哪些东西,我也不大清楚,你若要问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裴清灵,你说过不让我去冷宫,记得你的承诺。”
令婉缓缓点头,动作很小,几乎微不可察,“我知道。”
刘胭没急着走,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满脸不情愿,但还是沾了里头的黄粉往脸颊上扑。
很快,她漂亮华美的面容再次被枯黄的脸色掩盖住,眉毛变淡、眼皮耷拉,又变成那个消瘦疲惫的宫婢。
她拿小帕子抹抹匀,一边不经意道:“其实我也与魏逾明议过亲。”
令婉反应迟钝,下意识回了“什么”,话一出口,刘胭说的那几个字在脑子里连成线,她便又补道:“你们年岁差不多,门庭也合适,两家想结亲也是正常。”
刘胭嗤笑一声,“我倒是觉得他不错,那会儿他十七八岁,刚去殿前司,有个在枢密院的父亲,自己也争气。人好,又前途无量,可惜了,半道夭折,我被送到了赵揽手里。”她将小瓷瓶放回荷包里,“你知道……为什么这桩婚事没成吗?”
令婉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微微抬起头,目光遥遥落到窗外夜色,似乎想要看穿天际、脱离人间。
刘胭的声音已经很模糊了,“……太宗皇帝亲自拦下了,我本来想不到你身上,一直到你嫁给他,我方觉得,兴许你的婚事就是早早定下了,与什么‘鸳鸯牒’都没有关系。无论你写下什么,与逾明有关的,会有人替你联系到他身上,与逾明没有关系的,这就是一张废的玉牒。到最后,你的结局、你的姻缘,都是太宗和太后娘娘选好的人。”
早早……定下的?
令婉怔怔低头,早定下了?太宗皇帝和嬢嬢……一早为她择了逾明?
她原本挺直的脊背微不可察地一垮,像是卸下了肩甲。
是啊,早定下的。否则那一张悬挂在姻缘树上的鸳鸯牒,是怎么传到天下人耳目里的呢?
也许中途有阴差阳错,比如她写下的“应于来宾”,然而结果却是一早注定。无论她爬过崎岖难行的山路,在姻缘树上悬挂什么,她的郎君,都只会是太宗皇帝与宁太后眼中的好儿郎。
难过吗?倒也未必。魏逾明是好人,太宗与太后也是真心为她着想。
那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呢?令婉愕然问自己,她其实不应该失落、不应该遗憾的。毕竟那一块玉牌是她自己写下来、挂上去的,也是因为她这句话,她与逾明的婚姻,才是所有人眼里的传奇佳话。
她抚上额间,清空思绪,对刘胭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再晚,恐怕会被发现。”
一抬头,刘胭怔怔看着她,欲言又止,“你……”
令婉头疼得很,一挥手让云旗送她出去,颤颤巍巍地起身,眼前晦暗空茫,脑中昏昏沉沉。刘胭最后一句话,她听见了,却来不及反应那是什么意思,便支撑着书案,在空荡幽静的大殿,独自熬过钻心疼痛。
云旗回来的时候,令婉已经坐到内室榻上,小心地往手指伤处裹上布条。
“刘胭走之前,说了什么?”她问云旗。
云旗没答话,哒哒跑上来,一把拽过她腕子,“别缠太紧,到时候血流不通,手就废了!”
她动作利落,很快将十指都包好,这才没好气地答道:“她说,‘我如今是你的阶下囚了,你放过了我,也别指望我感恩戴德,到时斗法,未必还是你赢。’”
令婉低头一笑,倒是能想到刘胭说这话的模样。
云旗陪在她身边,破天荒没有唠叨,安安静静地,只是始终没放下令婉的手腕。半晌之后,才道:“姑娘下回当心,就不说您痛不痛了,这可是我才染好的指甲,费了多大劲?”
令婉心道:果然,不出半炷香时间,她就要原形毕露。
云旗叨叨了半天,似乎想起什么,抬眼问令婉,“姑娘手上的伤好了吗?什么时候伤着的啊?公子说看着伤口了,我怎么一点没注意到?”
她心下一沉,收回手,神色仍是寻常,唇角却紧抿,“你怎么回的?”
云旗意识到她可能说错话了,慌忙道:“我……我照实说了……姑娘,我就想着公子他应当是真关心您,我就没多想。是不是我做错了?”
令婉闭了闭眼,旋即拍拍云旗手背,“没事。你说得对,没必要瞒着他。”她想了想,手被包成这样,一时半会儿写不了字,便道:“你明日找个机会,传句话给阿……魏大人,让他留意黄观。”
更漏声声,快到亥时末刻,孤月行至中天,泄下一泉清光。令婉换了寝衣,闭着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一点睡意。
今日刘胭和云旗说的话,一句一句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
黄观的背叛、“鸳鸯牒”名满天下的真相、刘胭末了的冷言冷语,最后最后,凝成温容倚遥遥清隽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令婉想追上去,但无论她走出多少步,他依然离她很远。如同初见时候,隔着的十几重台阶,一高一低、一天一地,怎么也跨不过去。
温容倚的影子很淡,淡到令婉快要抓不住了。彻底消失之前,她听见他说:
“原来你也是恶人,清灵。”
她眼中天地轰然破碎,令婉霍然起身,拥衾孤坐,一看窗外天色,仍是晦暗不明。她应是才睡过去没多久,就被梦魇惊醒了。
外头落着阴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声声击打窗棱,阴森又冰冷。
幽幽檀香燃尽,徒余一捧杂灰,散发着不大好闻的气味。殿内太暗了,床帏薄纱一罩,外头什么光景统统都看不清。
令婉正要下床去点灯,甫一撩开纱帘,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涂着鲜艳口脂,晦暗中姝色娇媚,一双眼周围抹了亮粉,直直盯着她,嘴角一勾,宛如讨命寻仇的恶鬼。
她猝然惊呼出声,颓倒榻上,却发现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被人死死扼住,一阵窒息的闷痛。
是刘胭。
刘胭立在她床边,一动不动,眼神轻蔑又嘲讽,就那样一直看着她。
令婉缩到榻边,一步步后退,正要从床角逃脱的时候,刘胭却一步上前,狠狠地拽紧她手腕,她逃不出方寸禁锢,眼见着那张艳丽面容靠近她,抹了赤色蔻丹的长指甲刺进她颈间肌肤——
而后她又睁开了眼,天色亮了,熟悉的床榻与纱帘,榻边坐着清隽的身影,绯色官袍、长翅帽,桃花眼透千般柔情,专注凝望着她。
令婉什么都顾不得,直直扑进了他怀里。
蹙眉含泪,神色慌张,这副模样落在温容倚眼里,似乎心都被剜去一块。他回抱她,听见她在耳边委屈呢喃,“我做了好多噩梦。”
“梦见很多人恨我,很多人想要杀我。还有你,你也……很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