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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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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缘之叩门进来的时候,温容倚也与韩寂说得差不多了,他本想告辞,却是晏缘之亲自开口留了他:

    “隐秀坐下吧,我想说的事,和郡主也有关系。”他两袖一拂,端端坐在正中,苍老又瘦小,气势却凛然十足,端的是生杀予夺姿态、兼济天下风骨。

    温容倚便坐了回去,恭敬听晏公道:

    “郡主的事,我亦有耳闻。原本我是想来送送玄英的,既然隐秀在这里,那有些话我也直说了。”他直视温容倚,“这事郡主既然做了,我们还是得为她谋算好最大的利益。刘氏会不会因此元气大伤,不好说,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不止靠着官家的昏聩和信任,必然也积攒了不少我们看不见的势力。楚良训是能摆在明面上的,但暗地里的,咱们慎防了这么久,也该寻个机会引蛇出洞了。”

    韩寂颔首附和,“官家在此事中,只要不偏袒刘氏,咱们做事就能比从前松快一点,不至于束手束脚。到时动到了刘氏根基,他自然会露出以往隐藏的獠牙。”

    晏缘之向来很欣赏韩寂,他被太宗皇帝钦点榜眼的时候,还是个一穷二白、家徒四壁的贫民书生,带着个十岁的小拖油瓶,拒了一桩又一桩婚事,不少人心里都对他颇有微词。那时候晏缘之给了他一处避雨之地,收他当学生,教他为政处事之道,这人学会了一半。

    将晏公身上的风骨学了来,却没学会他的玲珑活泛。稳重公正、殚精竭虑,唯独人情世故,有时还要皙仪教他。

    不过不影响晏公对这学生的激赏,他当即点头,“玄英说得不错。若要动根基,现下最好的破口,就是刘昭容。”

    温容倚指尖一僵,刘胭的确是已经被禁足了,也是赵措和令婉泼脏水的对象,但是……

    他的迟疑没能逃过晏缘之的眼睛,座上相公轻叹一声,“你媳妇给她求情了吧?”

    温容倚一怔,自知反驳不了,于是颔首,“或许吧,不然怎么只是禁足呢?连冷宫都没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算了解令婉,但听到宫中传来始作俑者是繁英阁消息的时候,他蓦然觉得,令婉是不愿意的。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设计这桩好戏,最好的地点是宫里,只要在宫里,那最好的人选,就是刘胭。

    无论是刘胭自己下毒,还是受刘遵和刘束指使,她都逃不过去的。这件事的实施者,只能甩到她身上才最合理。

    她或许也痛苦,所以尽力给了刘胭一个禁足的结局。

    晏缘之摇了摇头,“她从小就这样,心善,也心软。干得出给自己下毒的事,却不肯狠下心赶尽杀绝,明知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还是要给刘胭一点体面。可她们天生就该是死敌,立场之下,容不得一点慈悲。”

    温容倚垂眸,想起那姑娘温软神色,心里不由微微刺痛,却还是应下了,“晚辈明白。到时……我会与清灵解释的。”

    晏缘之还是叹了气,温容倚平白听出一点遗憾疼惜的意味。

    当日令婉新婚,堂上新郎不是圣谕中所说的温容攸,而是刚回京不久的他。那时晏缘之开口为他解围,兴许是知晓他和韩玄英交好,顺手帮了一把,却不知晓成全的是一段经年姻缘。

    能得他两分感怀之情的人寥寥,晏缘之列在其中。

    晏公“啧”了一声,略略尴尬地碰了碰鼻子,“你与她好好说,劝劝你媳妇,也别让她有负担。往后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多了,她得熬过来,才能看到天亮。”

    晴光透过大开的窗户落进来,晏缘之生得矮小,得踮脚尖才能看到外面,他嗓门倒是不小,半个眼睛刚露出窗沿,模糊看见皙仪晒太阳的影子,便立即大喊道:

    “朝晞!进来!”

    皙仪吃葡萄正吃得开心,一听晏缘之的声音就知道他又要招她进去干活,她正畅想着去姑苏以后的自由日子,这会儿不大想干正事。因此白了一眼,仍是端端正正地躺着。

    晏缘之在皙仪面前总是张牙舞爪的,又斗不过这小姑娘,每次被气得两眼直冒烟,还得回头指望学生。

    果不其然,韩寂一收到他眼神,便轻咳着出了门。

    墨色衣袍的郎君正是青年好风华,挺拔俊俏如松竹,走进旖旎春光里,朝着慵倦狂气的如画士女。

    皙仪盖在身上的毯子落到足边,一身衣裳青白相间,活脱脱绿竹成了精。她坐起来,没披宽大外袍,丝带束腰,勾勒姣好线条。

    其实她正是桃李年华,只不过韩寂养她长大,始终觉得,她还是那个破屋子里冷得缩进她怀里的小女孩。

    韩寂走到她面前,皙仪仰头看他。

    他骤然就失了神,几乎溺在她直白热烈的眼光里。

    皙仪就这样看了他很久,从四五岁被他捡回来,到二十岁,本该嫁人的年华,被他耽误到如今。小姑娘眨眨眼睛,又牵上他袍角,“玄英。”

    韩寂侧过头,太阳眷顾他,晒得他耳尖泛红。

    “走吧,晏公请你一起议事。”

    而晏公此刻正弯腰趴在窗户前,摇摇头咬牙,“这个韩玄英!”

    这语气温容倚很熟悉,温齐光总那么骂温容攸,是一种来源父亲的疼爱与责备交融在一起的情绪,大概就是所谓“恨铁不成钢”。

    -

    慈明殿里快入夜的时候格外安静,那会儿宁太后准备就寝,长宁郡主安静地读书,没人敢打扰。宫人此刻也最闲,无需侍候,多待在自己的房里,难得有休息的时候。

    令婉看的是那卷手抄诗集,皙仪的名字已经被抹去了,温隐秀没落款,旁人看上去,就是一本无名手卷。

    她特地嘱咐云旗从玄度斋带过来的,云旗说,她去拿的时候,温隐秀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发现,令婉低头一笑,随手翻了翻。

    李长吉的诗她背得差不多,翻这卷手书,不过为了温隐秀。

    他有一手仿字的手艺,学得了皙仪的奇崛、也能写她的清雅,但他自己真正的字迹,令婉却很难找到一个词去大致概括。

    如皙仪那样的字,特点格外明显,飘逸出天外星河、如在云端游走,锋利落笔、潇洒收笔;她的字更实在一点,糅杂了太宗皇帝的峻秀和宁太后的简练,一笔一笔都很干净。

    但温隐秀,上一页令婉还能看出颜体的痕迹,下一首他就能学米芾,常用的字迹一天能换八百种,就像他心里的曲里拐弯,一句话能有八百种说法,一瞬的神色,说不好也是在心里过了八百遍才摆出来。

    她将书卷放在一边,弯腰伏在案上,一手转着笔,一手撑着脑袋,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描摹起温容倚的眉眼。

    他生得那么好看,温齐光这个没脑子的,偏要给他取名叫“隐秀”,温容攸那样的废物在他嘴里都是待展翅的鸿鹄,可见这人真是偏心到了恐怖的地步。

    桃花眼,眼尾稍稍上挑,弧度如姣美花瓣,眼角很圆,专注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千种柔情。

    “吱哑”推门声传来,活生生的云旗闯进她的美梦,令婉思绪猝然被打断,她定了定神,拂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失落感,问云旗何事。

    云旗脸色难得肃然,靠近她,贴着她耳侧说了句话。

    令婉低眉,方才的恬然神色骤然扫个干净,换上一副从容宁定面容,语声清淡,“请进来吧。”

    云旗应声退下,不过片刻,便带了一名着侍女衣裳的黄脸婢子进来。

    那婢子刚进来,话还没说,先夺了令婉妆台上的巾帕,木盆里有水,云旗接了给她净面用的,却先被那黄脸婢子用了去。

    令婉淡笑着没说什么,等到她快速擦拭干净,露出一张娇丽容颜,不是正被禁足于繁英阁的刘昭容又是谁?

    刘胭姿态还是骄傲的,她与令婉差不多高,偏要扬起下巴,“我来了,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令婉自有一种懒理是非的气质在,她端坐着,直视刘胭,姿态格外坦然,并无愧疚,却也没有得胜者的快意。

    “我会保你性命。”

    “就这样?”刘胭眉梢一挑,怒极反笑,“郡主,妾身是不是还要跪接您的恩德?”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平复下来,一把将巾帕扔到令婉脸上,擦着她脸颊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自认待你不薄啊,裴清灵。你我除去立场,也就只有回门那日我唆摆赵揽重罚温隐秀的事吧?我以为后来告诉你魏逾明死因有疑,不说让你原谅我,起码打消一点对我的厌恶。但你真是出乎我意料啊,那天在溷房外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根本不相信我和我们家的人不一样,根本不相信我是真的不想害你!”

    她声音压低了,气愤之余,更显得委屈。

    令婉沉默须臾,再开口,语声却冷了,“我们之间,除不去立场。”

    刘胭愕然愣在原地,良久没有缓过神来。直到云旗耐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她方动了动,自嘲地摇头一笑,“是啊,立场……”

    她抬眼看向令婉,眼底一片悲凉,“的确,抛不开立场。抛不开立场我提醒你魏逾明死得蹊跷?抛不开立场我向你道歉?特意拉你去溷房说话?还帮你刺了两句赵措?裴清灵,你当真是一张嘴千般花样啊,是我贱得慌上赶着来讨好你,你就当我脑子有病……”

    她决然道,“咱们俩不死不休。不止和你,还有赵措、温隐秀、韩玄英、韩皙仪,我们是死敌了,你满意吗?”

    令婉指尖绞紧了,神色愈发冰冷。

    “我让裘孰之带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泄愤的。

    “昭容,现下我是上风,当是我来威胁你,而不是你同我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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