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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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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苏知府楚良训,不少人心里都清楚,他一族依附归顺刘阁老而生。刘遵起势于淮水之北,经营这么多年,在淮水南北的势力都不容小觑,盘根错节的,拔了这个楚良训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韩寂絮絮说着,蹙起的眉颇显苦恼,疑惑看着对面温容倚,“汾王费这么大劲,还带着你们家郡主一块儿,你事先真就一点儿都不知情?”

    他这头消息灵敏,宫中令婉回信一来,“时机至,速呈上”六个字一出,皙仪立刻就明白了。当即将信纸一甩,坐在那儿凝神细思半天,眼底动容,口中喃喃,“她故意的……”

    韩寂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不如皙仪了解令婉,只是觉得事情蹊跷。宫中备茶,从烧水煎茶到斟入盏中,要经过多少人的手?一个煎茶婢子,哪怕有繁英阁的襄助,刘昭容又怎么把手伸进福宁殿?不说旁人,连裘都知竟也毫无所觉吗?

    赵揽笨拙昏聩,这么多年若非裘孰之时刻注意提点着,福宁殿都说不好会乱成什么样子。他是什么人?刘胭有多大本事瞒得过他?

    直到皙仪那一句“她故意的”说出口,韩寂才恍然惊觉,这不过是一场好戏。煎茶婢子自然没有本领往茶中下药,有机会行事且不易被旁人发现的,就是汾王本人。

    所以那一日福宁殿中剩下的茶点扔得那样急,因为壶中本就没有毒。倘若太医院验了出来,那名煎茶婢子的所有证词会被立刻推翻。

    楚良训是刘家安排在姑苏的最有力棋子,刘氏因发觉汾王追查楚良训罪行,害怕自身势力有所折损,因而传信宫中刘昭容,决意在汾王入宫那日下毒暗害他,致使那一封弹劾楚良训的箚子迟迟没有呈上。幸而汾王素来身强体健,虽伤根基,却不至于要了性命,刘氏奸计落空,失了官家信任。

    还能给韩寂离京之事添一把火,他犯了错,需得将功折过,楚良训一案就是天大的好机会,温容倚和他筹谋了许久,才收集了条条证据交给汾王。倘若刘氏仍在朝中遮天蔽日,官家偏听偏信,那他若要离京,必有重重阻拦。刘氏不会允许晏缘之的弟子脱开掌控,官家心中最好的人选也未必是他韩玄英。

    但刘氏到底还担着一个“臣”,还有晏缘之与他相抗,他需得倚仗官家信任。可赵揽对刘氏是信赖,对弟妹是偏爱,二者相争,孰轻孰重本是谁也说不好。但赵措和令婉太狠,若以此法自伤,赵揽心疼之余,不见得有心再去听刘氏辩驳。

    当真一步好棋啊。

    皙仪比他明白得早,他仍沉在思索中时,那双冰凉细瘦的手就已经握上他袖子,韩寂恍然梦醒,看见牵着他衣袖的小姑娘——尽管皙仪的年纪说是小姑娘有些勉强了,她脸色不大好,惶恐地想寻个依靠,“她是为了我们吗?”

    韩寂能感觉到她指尖微微颤抖,四下无人,沉寂晦暗夜色里,他破开人伦名分桎梏,轻轻碰上皙仪手腕,祈祷能给她一丝安慰,“不止。她想做的,远远比襄助你我更多、更难。”

    那晚夜色如浓墨,一个倚靠着另一个,自皙仪及笄后,他第一回在她房里待那么久。

    “我其实也知道,就是觉得……代价也太大了,她给了我这么多,我不敢要,我也还不起。”

    皙仪勾着他袖子,指甲一挑,不当心扯坏绣线,拎出来好长一根。她也不管韩寂,干脆绕丝线在指尖,且当个惶恐不安时的消遣。

    韩寂把手往前一伸,袖子更靠近皙仪,绣线扯出来的声音“呲啦”一声,像心中的郁气也能被爆破一样。

    “不怕,我们一起还。”韩寂低头看着皙仪,她仔细认真地缠着那丝线,倒是苦了他的袖子,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绣纹了,“你我在姑苏好好经营,郡主和隐秀也能轻松一点。”

    皙仪跟着他从小清苦到大,对旁人的善意从来都是惴惴不安,何况令婉这样豁出去地帮她。她心中难受,不大敢一个人熬过长夜,韩寂要走,她还……

    “玄英。”

    温容倚搁下茶盏的声音传过来,“砰”一声如烟花炸在他耳畔,韩寂骤然回神,蹙眉怪自己心念不稳,太过轻狂,于是又端起持重姿态,“抱歉,我走神了。你方才说什么?”

    “我方才叫了你三回。”温容倚神色如常,但韩寂偏偏就是能看出他那张从容皮囊下的促狭与不怀好意,这人最能装相,面不改色地发问,“昨夜没睡好?”

    倒像是真有多关心他一样!

    韩寂不会在旁人面前多提皙仪,哪怕温容倚也一样,他随口应了句是,也不管那人信不信,将话题生拉硬拽回来,“所以郡主真是一句也没和你通气?”

    被他扳回一局。温容倚无瑕神色有一刹垮塌,被韩寂捕捉到了,旋即又变回平和,只是语气中难免有一点掩饰不住的落寞,“她要做什么事,不会与我商量的。”

    韩寂难得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愣了一会儿,也不知该不该安慰,所幸温容倚很快就一如往常,声音沉静与他道,“这些先不说了。你既已呈了奏章,晏阁老与我父亲再旁敲侧击几句,去姑苏的事是板上钉钉了,还有几点我得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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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打过一场雷,下了一整天的阴雨,今日浓云逃之夭夭,晴光争先恐后地扑出来,照得狭小的韩府暖意融融。

    庭院里的葡萄藤下,皙仪裹着毯子瘫在躺椅上,太阳晒得她半眯着眼睛,想看书也不成,想吃葡萄又懒得洗。

    忽而一张细纹满布的脸直直映入她眼帘,皙仪吓得“啪”坐起来,那苍老瘦小的人反被她吓得够呛,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就要摔个实在的屁股蹲。

    皙仪赶忙去扶他,语气带三分责怪,“晏老,您哪怕消停一会儿呢?上回您来找师父,看见我后脑勺一根白头发,我说它藏在里头看不见,您非要拔,结果眼睛看不见,‘啪’拽了我一把头发走!上上回,我养了只兔子,您追着我问能不能炖了吃,那兔子就是长得胖它不是肉兔!”她越说越来劲,到最后一拂袖,也不扶晏缘之,自己气呼呼接着躺回椅子上,“我看我也不用等着逃出上京了,干在这被您吓死就了结我这惨淡一生……”

    晏缘之两步跑上去捂她嘴,“小毛孩子说什么话呢!呸呸呸,也不嫌个晦气!”

    皙仪恶狠狠盯着他,晏缘之讪讪收了手,细纹斑点布满整张老态尽显的脸,但这老头子其实还很康健——除了在官家和刘家面前装相的时候。他左右看了看,“玄英呢?在里头?”

    “在——俩老狐狸说悄悄话,不带我。”皙仪拖着长音回他,哼了一声,转头靠在扶手上,百无聊赖地拽葡萄藤玩。

    晏缘之年纪老大,反应倒还很快,立刻就明了,“哦,隐秀也在啊——不是隐秀比你大几岁?老哪门子老?他媳妇还比你小呢!”

    他看上去不急着进书房,在一边跟皙仪一块拽葡萄藤,说话却正经,“官家将刘娘子禁足了。”

    皙仪指尖一顿,凝眸沉了语声,“倒也正常。她害的是殿下和郡主,只是禁足,已经网开一面了。”

    晏缘之“呵呵”一笑,“是啊,‘网开一面’,官家仁慈了。”说罢他话锋一转,“你包袱收拾好了吗?到了那儿先跟新知府搞好关系,再去找我跟你说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学生,看在我面子上,也得把你和玄英照料好咯。”

    皙仪被他唠叨得耳朵疼、脑袋也疼,“知道了知道了,光那几个名字,您就给我念了不下十遍,乖乖,我记性也没那么差吧?还有隐秀,他在姑苏那么多年,也认得几个人,寒山寺的师父他也去了信,都会帮我们的。晏老您就放下心,安安稳稳地在这上京城大杀四方吧。”

    晏缘之白了她一眼,“杀什么杀?安哪门子稳?我是想再提醒你一句,姑苏潮湿,你现下吃这个药,多少对身体也有损害,到了那儿多穿衣服。玄英管不住你,你得自己上点心!”

    她服药伪装病重的事,韩寂没瞒着晏缘之,本来也瞒不过。头一回他来探望她,一看她闭着眼睛的模样就知道她装睡呢,又看她讲话的时候虽然爱喘气,但是眉目还是机灵活泼的,一下就明白原委了。

    皙仪对这句“玄英管不住你”很是满意,但她还是一巴掌拍落了晏缘之祸害她家葡萄藤的手,那几颗葡萄都滚进他衣袖了!真是好厚一张脸皮,自个儿位极人臣了,还来薅学生家里的果子吃。

    晏相公犹想反抗,但他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没辙,只得悻悻收了手,“我高低给你讲学过几回,也算是你老师,吃你俩葡萄还不行了?”

    皙仪“哟”了一声,“不敢当不敢当,您是我师父的老师,怎么也得是我师祖。爷爷抢孙女的果子吃,您听听像话吗?”

    晏缘之一噎,随即一笑,敲敲她脑袋,“还师父呢?到了姑苏天高皇帝远,谁还管你们俩的师徒名分?”

    说罢转身拎着袍角就跑了,剩下皙仪躺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末了她一拉毯子遮住脸,不让太阳嘲笑她又羞又窘的娇红脸颊。

    她兀自美了一会儿,又听见晏缘之的声音,响亮且中气十足,全然不像官家面前那个骨头快散架了的老不死。

    “小朝晞,葡萄给你洗干净放边上了,乐完了记得吃!”

    皙仪闷头在毯子里,嗓音都变柔了,“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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