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红布条
天蒙蒙亮时，麦麦推开了阁楼墙上的小木窗。
这小木窗只有一尺来宽，就靠床。麦麦跪在床上，刚好可以看到外面。从麦麦起身，水轻尘就醒了。可半天没见她缩回被窝里，睁开眼睛一看，她还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
“你在看什么？”他坐起来，把被子披到她身上。
麦麦说：“起雾了。”
水轻尘凑过去看，果然外面一片白茫茫的，草坝和江在雾中若隐若现。江云海牵着老牛，正从石堤上往草坝里走。人和牛都不慌不忙，悠闲自在。一条早起的老黄狗，踩着细碎的步子，在他们后面不远，也朝草坝跑。
“还早呢，再睡会儿吧！”水轻尘脑袋还迷糊着，冬天早上的被窝，暖暖和和，实在让人留念。他又倒了回去。可这么一倒，麦麦身上的被子就滑下来了。她身上只穿着一层贴身的红白横条纹春秋衫（秋衣裤），这么露着准得受凉。水轻尘伸手一捞，把她拉进了被窝：“再睡会儿。”
麦麦在水轻尘旁边躺了一会儿，说：“尘哥哥，我睡不着了。”
“那就说会儿话吧~”水轻尘闭着眼睛道。
“尘哥哥，你说……我们长大了，会去哪里？”
水轻尘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答：“我一定会去城里。”
麦麦扭过头来看他：“为什么？我觉得月亮湾挺好的，我喜欢月亮湾。不过……我也想去城里看看。何跃表哥说，城里有飞机，坐飞机可以跳降落伞。从天上看地下，山河树木村庄湖泊都很小，和我们平时看到的很不一样。我也想坐飞机，想亲眼看看在天上看地面是什么样子的。你说……如果在天上看月亮湾，会不会特别特别美？一个很大的月亮！”
“那一定很漂亮。”水轻尘扭头，看到麦麦的眼睛又清又亮，这女娃儿不吼人的时候真是太好看了。因此，发自肺腑道：“你也特别特别美~”
麦麦突然被夸，一愣，然后双手抓着被子笑：“哎呀~你都讲得人家不好意思了！”说着，躲进了被子里乐。水轻尘呵呵一笑，伸手在被窝里挠她痒痒。
“哈哈哈哈……”麦麦腰上特别敏感，一挠就憋不住了，从被窝里笑着翻身爬了起来。她整个人又全露在外面了，水轻尘赶紧把她拉回来：“小心感冒了！”
“哎呀，等下。”麦麦挣脱了水轻尘，又趴去了窗边：“哇！——好漂亮呀！”
“什么？”水轻尘被吸引也爬了过去，顺手用被子将麦麦裹了：“你就不能先做好保暖措施再看吗！雾蒙蒙的，能看到什么？”
“仙境。”麦麦说。
“？”水轻尘把头伸到窗口，看到了。
坝上已经没什么雾了，雾全聚到了江面上，把江水遮挡了。更妙的是，这雾只在水面上一层，一艘打渔乌篷船缓缓往下游，光看见船走，却不见水流。如此看水家村和渔船，就像是落在茫茫白云之上，飘浮在半空中。
这不是仙境是什么？
水轻尘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我们水家村可以这么漂亮啊！”
两人窝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风景，江云海已从草坝里回来，手里不知提了个什么，走到田埂上便蹲在出水口浇水洗。麦麦见了，喊：“爸爸——，你拿的啥子？”
江云海声音不大，听着像有意压低，道：“好东西~”
麦麦听了，也压着声音作悄悄状：“啥子好东西？”
江云海笑道：“等哈你就晓得了~”
这下哪里还会继续睡，麦麦翻身就找了棉袄裤子穿好，风一样就奔到院口迎父亲去了。水轻尘被她这么一闹，哪里还有睡意？也穿好衣服出了阁楼。
原来江云海提的，是条鲤鱼。
水轻尘跑过去时，他已经把它放到了一个瓷盆里，正往里放水。这鱼竟然还活着。
“表叔，你用手就逮到了？”水轻尘有些惊讶。
江云海笑：“对啊，是不是很厉害？”
“真的好厉害！”水轻尘不得不佩服。鱼游得多快？能只手捉活鱼，自然是很厉害。这时候，江雨天开了门走出来，一身衣着整洁得像马上就要出门。他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很精神。
“你们在看啥子？……噫，哪儿来的鱼？”
“爸爸逮到的！”麦麦很骄傲。
江云海放好水，把水管收好，搭在院墙上，回身提了洗脸桶道：“走，跟我一起去抓鱼。”
“真的？！”水轻尘怕他开玩笑，叉着两条腿问。
江云海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点！”
“爸爸，我也去！我帮你提桶！”麦麦申请，伸手去拿父亲手里的桶。江云海松了手，叮嘱道：“去可以，不准鬼叫！雨天儿，你也去提个桶跟来。”
“好~”江雨天在屋檐下捞了桶就跟上。
原来，天冷之后水位下降。月亮湖尖尖上有一处断了流的水洼，在这天早上只剩下很少一洼水。秋冬水位下降缓慢，断流之前没有警觉的鱼虾来不及游到湖里去，这会儿便成了待宰的羔羊。几乎每年这个时候，都能捞上一两桶小鱼虾。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人儿有鱼吃。
等江云海带着孩子到水洼处时，江云河已经把水洼里的水放干了。小鱼小虾们，拼命在泥水里做无谓地挣扎，有的甚至跳到了岸上，滚了一身土。
经过一早上的辛苦，他们提回了干巴巴两桶鱼虾。分了半瓷盆出来，由江雨天端着，给了屋后的江云泽送去。江雨臣两兄妹才起床，见了哥哥送来的鱼虾，乐得在院子里转着圈大叫：“噢——有鱼吃喽！有鱼吃喽！”
有了好吃的，是万万不能等的。妈妈们立即下油锅煎了一碗端上桌，孩子们这才开开心心把早饭吃了去上学。因为是小鱼，早上又着急，有些并没有剖得很干净。江雨祐吃的时候不看，送到嘴里就嚼，因此吃到这样一条。结果他说：“好久没有吃鱼了，连鱼屎都好吃！”
“噗嗤——”江云河一口饭差点喷出来，道：“等我渔网织好，下河网大的，就不用吃鱼屎了！”
“要得！”江雨祐抱着碗，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问：“啥子时候？！”
江云河刨了口饭，说：“至少……得明年子开春嘛！”
“好嘞！”江雨祐开心极了。
每天十点，江家村的课间操音乐就从柳树上的大喇叭里传了出来。这声音，整个坝上都能听见，河对门水家村也能听见。同理，水家村的学校里的大喇叭响，河这边的江家村也能听见。
这天，水家村学校久违的大喇叭，终于响了。
但喇叭里不是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旋律，而是校长讲话。校长的激动心情，河对面的人都全数感受到了。话音一落，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江家村在河边干活的人抬头一听，道：“哟！水家村的学校终于修好开课了。”
做操结束后，水轻尘手揣在衣袋里往前面跑，撵上了往教室走的秦司。秦司看着拦在他面前的水轻尘，以为他找麦麦，难得开口：“我刚看见江雨琴去厕所了。”
水轻尘看着他，没有说话。秦司正不知他要干嘛的时候，水轻尘右手从衣袋里抽了出来，飞快地将什么东西往他衣袋里一塞，转身就跑了。
“……”
秦司一脸莫名其妙，心道：这小子干啥子哦？伸手掏出衣袋里的东西一看，愣住了。
原来是双崭新的黑袜子。
麦麦上完厕所，哼着兰花草蹦蹦跳跳进了教室。经过秦司桌子旁时，看见他在藏什么东西，扑过去就问：“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秦司坐得笔直，看着扑到他桌子上的麦麦，一动不敢动。这女孩儿跟其他人是真不一样。其他女生见他一身脏破和臭气，总是离得远远的，甚至骂他邋遢鬼。就她好像闻不着看不见似的，喜欢来捉弄他。
“你要是不给我看，我就告老师你偷东西。”麦麦说得斩钉切铁，不容商量的样子，声音却很小，只他俩能听见。
半学期的了解，秦司知她是个说了就会干的性格。没有办法，只好把那双袜子拿给她看了。麦麦一看，没了兴趣。她还以为他藏了只鸟儿什么的：“王老师买的？这有啥子好藏的嘛！”
“不是。”秦司如实回答。
“那是哪个老师给你买的？”麦麦只以为是老师买的，故这样问。
“是……你”秦司话还没说完，麦麦就接话了：“我？你怕不是脑壳子被牛踢坏了哦！”秦司无奈，打断了她：“是你家那个尘哥哥~要不，你帮我还给他？”说着要把袜子给麦麦。
“尘哥哥？”麦麦把袜子拿过来一瞧，袜口一条绿线，果然像是水轻尘的。不过她还是将袜子塞回给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尘哥哥给你了你就放心穿嘛，他袜子好多的，不怕！”
说完，直起身回了自己座位。
中午放学，麦麦还在写一道没写完的题。水轻尘来叫她，她急了，站起来就跑。结果，这一跑不要紧，直接把正打开饭盒准备吃的秦司的饭盒唏哩哗啦撞了一地。
秦司愣了一下，当时就哭了。
这可把麦麦吓了一大跳，懵了。看地上的饭菜，就是普通的红苕米饭和豆瓣，又没有一片肉，他哭啥子嘛？麦麦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哭，没得吃你等一下子，我回家给你打饭来嘛！”说着慌忙捡起地上的空饭盒：“我马上回去给你带来，保证饿不到你！”
水轻尘见了，跑到讲台边拿了扫帚和铲箕来将地上的饭菜扫了，说：“要是你现在很饿的话，同我们回去，一起吃？”
秦司还是哭，抱着空饭盒哭。麦麦生气了：“你也太小气了，我说了赔你的嘛！我又不是故意的！不小心的嘛！”
她哪里知道，那盒饭，是秦司母亲好不容易下一次地，起早给他做的。她理解不了，一盒饭有什么好哭的，男孩子怎么会这样爱哭！她又不是不认账！
水轻尘劝道：“麦麦你少说两句。秦司，走吧！”
“我不去！”秦司带着哭腔道。
“不去拉倒！”麦麦话说得凶，手却一下子把秦司手里的空饭盒抢了：“赔你！赔你！”她抱着饭盒就跑了。
“……”水轻尘没想到她这样强势，连忙跟秦司道歉：“她不小心的，你不要怪她。我们回去吃好，马上给你打来，别伤心了啊！等着啊！”
水轻尘说着，追了出去。本以为麦麦早跑远了，结果就在教室门口等着，还食指放到嘴边，给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水轻尘拉着她往家走：“你又要搞什么怪？”
麦麦得意：“不告诉你！”
水轻尘笑笑，也不追问，两人一起跑回了家。恰好，今天香秀还没有下地去干活，在灶上煎早上弄的小鱼小虾，江雨珞在旁边拿着小鱼啃。那年月没有冰箱，得煎干才能久放。
麦麦跑进去：“妈妈，我把秦司的饭盒打翻了。”她把饭盒放到灶头上。
“那你道歉没有嘛？”香秀问。
麦麦：“道了。我要给他带饭去学校，他还饿着。”
水轻尘洗好手进来，在饭桌上坐下：“本来我们喊他跟我们一起回来吃的，他不来。”
香秀拿过饭盒舀水来洗，对还站在灶边不动的麦麦道：“你先去吃饭，等下我给你装好，你吃完饭就给他送去。”
“好。”麦麦转身上桌，端碗吃饭。江雨绮坐在对面问：“是不是那个小道士？”
麦麦说：“就是他。但你不要叫人家小道士，人家不是道士。”
“反正他迟早要当道士的嘛！”江雨绮不以为然。
水轻尘却道：“那可不一定。”
三人就在秦司以后当不当道士这个话题上讨论了一顿饭。麦麦后上桌，先下桌。这时，母亲香秀已经打好饭，正往饭盒里放青菜。刚放两根，麦麦就嚷：“哎呀，你不要再夹了！”
水轻尘笑：“还说人家小气，你才小气，青菜都不让人多吃两根！”
麦麦没理他，抢过香秀手里的饭盒，又把饭盒里的米刨出来一些。香秀见了劝道：“男娃儿吃饭多，你刨出来干啥子嘛！”
水轻尘故意道：“饭也不让人吃饱~”
麦麦也不回他，拿着筷子就往锅里伸。香秀笑了，原来这娃儿是要留空间装鱼呢！水轻尘边吃饭边瞧她在灶台上忙活。只见麦麦一个劲儿往饭盒里装鱼，还专挑大个儿的装。装满了，还拿筷子往下压紧实，再往里塞几条，直到饭盒按下去要弹开的样子。麦麦拿在手里试了试，担心饭盒半路上弹开，又扯来两根布条紧紧捆实了。
这才来招呼水轻尘和妹妹：“我先去学校了啊！不跟你们一起了。”
水轻尘碗筷一放：“等下，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麦麦拧着饭盒就走了。
水轻尘在屋檐下捞毛巾来擦了一下嘴，追上去：“我怕我不去，等下你们打起来~万一你打不过，我可以帮你呀！”
“他那么瘦，跟猴子一样，我怎么可能打不过他！”麦麦嗤之以鼻，脚下却跑起来。
水轻尘听了，笑出声来，追着道：“说得好像你很壮似的。我敢说，全校学生里你要说自己是第二瘦，没有哪个女生敢称第一。男生里嘛……如果秦司是第二，那也没有第一了。人家秦司是家里没得吃才那么瘦的，你呢？是想昭告天下，表叔表婶虐待你？”
“我喜欢！”
麦麦越跑越快，水轻尘只好喊：“你跑慢点，多等一会儿他饿不死！别又把饭盒摔了。”
她这才放慢了速度，回头来教训面露苦色的水轻尘：“尘哥哥，你得多运动运动，你看你，体育课也坐着，回家也爱坐着。这样不行！”
刚吃完饭就跑，水轻尘跑得肚子痛：“知道了，小啰嗦。”
他俩走进三年级教室时，一些带饭吃的学生已经在午睡。秦司饿得实在睡不着，坐在座位上看书。麦麦将饭盒往他面前一放，扬眉道：“带来了，快不快？吃吧！”
水轻尘本来要坐下来聊会儿天的，结果刚要坐下去，就被麦麦抓了起来：“走，我们去打乒乓。不是跟你说了嘛，要多运动！”
水轻尘被她扯出了教室，走过六年级教室时，他才笑道：“我本来还想看下他打开饭盒时的表情的，你那么快拉我干嘛？”
麦麦站住，回头问：“你想看什么表情？”
水轻尘被麦麦严肃的语气问愣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瞬间，他懂了。
论心思慎密，他当真不如她。
黄昏时，秦司回到了山上的土墙茅屋。夕照之下，三间草屋融进了霞光里。秦司放下书包，点火烧燃了半口铁锅。轻轻将饭盒从书包里掏出来，解开饭盒上的红布条，他把饭盒里的饭和鱼赶了一半出来倒进锅里。
几分钟之后，一碗放着煎鱼的白米饭端到了红云床前。
“妈妈，起来吃饭了！”
次日清里，当秦司出门时一束晨光打进屋内，照在墙上的一支黑杆小唢呐上。秦瞎子仿佛觉得这唢呐好像比昨天多了些什么。仔细一看，是黑杆上缠了一段红布条。
回头再看跑下山的儿子，那脚上多了一双黑色的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