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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秦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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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轻尘再次见到秦司,是在周六的体育课上。

    那天刚好是三年级和六年级同时上体育课。他不爱动,全班解散之后,江雨天他们去打乒乓球。他坐在幼儿园门口的旗杆下,看麦麦和几个女生跳绳。

    开始是三年级的女生在跳,后来六年级的几个女生也加入。学校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江家村的孩子,基本上相互认识,两个年级的女生凑一起,里面少不了自家的姐姐妹妹。

    她们开始用的,还是学校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根很长的烟绳,由两个六年级两个高高的女生在两头甩。

    人越跳越多,慢慢有男生加入。最后,江雨天他们扔了乒乓拍,也跑过去跳出绳了。那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操场的人差不多全围过去了,就算不跳的也在围观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八十九二十……”

    这样一跑,行单影只的学生,立马就显露出来了。

    “水轻尘!你快点过来!坐在那你干什么!”水轻峰在人群里向他挥手喊,众人闻声,除了还在跳绳的,皆回头向他看过来。

    水轻尘可是水家村转来的学生里长最好看的,谁不看一眼?

    水轻尘突然被这么多人同时行注目礼,有些尴尬,只好站起来走过去。走到半路,只听人群齐声“啊——”起来,原来是跳到59个的绳被不知道谁给踩了!

    “哪个王八蛋干的!”有人想纠出罪魁祸首。

    “叫秦司来!他一个当你们十个!秦司——”有人高喊。

    人群再次齐刷刷地向这个方向看过来,水轻尘猛然转头,看见柳树下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头发零乱的男生,正木木地看着人群。身上一件深蓝色的单薄长袖已经很旧了,裤脚全是破掉的须边,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只有那双军绿色的解放鞋是干净的。

    川南的十一月已经很冷了,他却只穿了一层,脚上也没有袜子。

    他就是秦司?水轻尘太震惊了,这和他想的不一样。难怪他一直没有看到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他认出来!秦司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眼向他看过来。

    两人眼神一撞,水轻尘立即收回自己眼里脸上的震惊,而秦司只那么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向跳绳那边的人群慢慢走过去。

    秦司一过去,跳绳的全都让开了。

    麦麦大喊:“秦司,跳一百个!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六年级有人不信,打量着秦司棍儿一样的身板,道:“就凭他?”

    三年级的学生一起答他:“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们说他行,他就行!”先头叫秦司的男生站出来,对那人道:“要是跳到了一百个怎么说?!”

    “怎么说?要是他跳到一百个,我给你们甩整堂课的绳子!”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话音刚落,麦麦就同一个男生同时抢过两头的绳子,男孩喊:“秦司,上!”说完就同麦麦把烟绳甩了起来。

    “秦司,上!”

    “秦司,上!”

    三年级的学生,又气又愤怒。秦司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跳了进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八十九二十……”

    全场的人都在跟着数数,尤其三年级的,声音特别大。

    “四三、四四、四五、四六、四七、四八……”

    一连跳了几十个,秦司居然一点都不喘,而且显得游刃有余。可甩绳子的麦麦和小男孩却有些吃力了。他俩一边跟着人数数,一边挥着手臂奋力甩绳,渐渐有点体力不支。节奏有点乱了,差点让秦司踩了绳子。

    水轻尘跑过去,捏着麦麦手甩了几圈,把绳子接了过来。江雨天见了,也用同样的方法,把小男孩手里的绳子接过手。

    六年级的学生笑:“两个大叛徒!”

    水轻尘回:“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

    说话的人闭了嘴。

    秦司转了个身,看向水轻尘,眼里轻轻笑了一下,算是感谢。水轻尘看他终于有了表情,心里别提多快活,这小子原来并不是个麻木的家伙。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众人越喊越卖力,三年级的小孩嗓子都快喊哑了。体育老师在办公室门口望了望,走出来,也站在柳树下看。里面的老师听到吵,问:“外面在干什么?”

    体育老师答:“三年级和六年级围成一堆,秦司在跳绳呢!”

    “哦?”三年级的班主任一听,从里走出来,和体育老师肩并肩站在柳树下一起看。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啊!——”有几个女生已经叫出来!

    大部分人还在继续数。因为甩绳的没有停,跳绳的也没有停。小道士秦司,顶穿着一身破烂,顶着一头乱发,却跳出了王者才有的气势。

    “一百六十五、一百六十六、一百六十七……”

    “秦司加油!——咳咳咳!”麦麦声音都喊破了。水轻尘回头一瞧,手里的绳子没甩起来,软塌塌打在秦司的肩膀上,游戏结束。

    “啊!——”全场惋惜。

    先前那喊秦司出来挑战的小男孩流动地跑过去一把抱住秦司:“一百六十八!秦司,你又创下了最高纪录!你太牛b啦!”

    水轻尘报歉地向秦司笑了笑,对方笑着对他摇摇头,表示没所谓。

    “甩绳!甩绳!甩绳!……”三年级的学生齐齐朝先前那个挑衅的男生喊。

    “甩就甩,好稀奇!”那男生原赌服输,接了水轻尘手里的绳子。

    刚要甩,下课铃响了。六年级的学生大笑。

    “这小子做事总是一声不吭,一鸣就惊人。我记得有几个男生老是欺负他,他从来不还手。,是上周?哪天呢?一还手,直接把对方牙都打掉了。”柳树下,体育老师笑。

    19岁的王老师道:“上周二。能忍,但不一味忍。我喜欢。我跟他说了,他要是期末考试拿前三,我给他买一套衣服!”

    体育老师讶然道:“哟!我们王老师这是要当优秀教师呀!”

    “那当然!”王老师转身进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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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孩子们在院子里削了几个生红苕吃。红皮白心带点紫色纹线的红苕最甜,第一批刚挖出来,很来让人不吃它。吃完洗手时,水轻尘发现水管里没水了。

    “怎么没水了?”

    江雨天跑到后屋水缸里一看,不但缸里没水,连从山上接下来的水管也没流水。他拿了把烟刀(割烟的小刀,很锋利)跑出来跟喊麦麦:“水管没来水了,走,上山去看一下。”

    麦麦丢下手里的刀起身就走。江雨天刚走两步,又回头来对其他人说:“天冷你们就不要去河坝里了,就在家里玩吧!”

    “我也去!”水轻尘二话不说就跟上。

    水轻峰本想跟去的,可有麦麦去的地儿水轻尘必定跟着。总要留一个在家看着弟弟妹妹们。水轻尘的责任心只在麦麦身上,有麦麦在,其他人都只能靠边站。让水轻尘留下来换他去,决不可能。因此话到嘴边,只好作罢。

    “我们要去干什么?”跟着江家兄妹急走到半坡,不见他们做什么,就一路往上爬,还不走路上。水轻尘终于忍不住问了。

    “看水管呀!哪~”麦麦像天空一指,水轻尘这才注意到,他们是沿着头顶的水管走的。

    江雨天走在前面解释:“没来水,可能是水管接头被风吹脱了,也可能是水管堵了,还有可能是干活路过的人打开来喝了水忘记接上了。”

    正好,前面一条小路边,看到水管掉了下来。走进一看,也没水。另一头水管,还在缆绳上挂着,麦麦地上捡了根枯树枝,三下五除二做成一个木钩,把那头钩下来。

    江雨天伸手两头一拉,接上了。

    “还得往上面走。”江雨天领头,拔开齐胸的蕨草朝前走。

    麦麦担心水轻尘跟不上,回头问:“尘哥哥,要慢点儿吗?如果不想爬了的话,你也可以在这路边等我们。”

    水轻尘小心踩着脚下的松针土,道:“没事,我能跟上。”

    “那你小心点儿啊~”麦麦嘱咐完,就去追江雨天。他已经爬到一个山坪上,正站在土边看坝上风景等他俩:“快点儿,等下别搞到天黑下山。”

    “来了!”麦麦和水轻尘答着,跑了上去。

    上了坪,路好走了许多。因为这里有一片庄稼地和水田。水轻尘想了想,还是问起了秦司:“麦麦,秦司家为什么那么穷?”

    “他爸爸你见过的,有只眼睛不好。”绕过一个巨大的高压电桩架,麦麦一边说,一边叮嘱水轻尘小心脚下的田埂,别滑到田里去了。

    “他妈妈呢?有兄弟姐妹吗?”水轻尘跟着麦麦跳过一个出水口,到了旱地,他与麦麦肩并肩走:“怎么感觉他家特别困难,连厚一点的衣服都没有吗?他都没有穿袜子。”

    “听说他妈妈病了两年了,经常躺着下不了床,也没钱治病,干耗着。”江雨天回答了他的问题,“山上本来就穷,种了庄稼也不怎么够吃,更不用说卖钱。他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了。但是嫁的也不好,帮不上忙。”

    “原来是这样子。”水轻尘听了,心里很难过。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鬼叮哥儿突然在旁边的大树上叫了起来,把正难过的水轻尘吓得差点跳起来。江雨天大笑出声,笑声把那鸟给吓跑了。

    “呵呵~”麦麦忍不住笑他:“尘哥哥,你还没有习惯啊!”

    水轻尘抖拌身子,继续跟上:“习惯不了,这叫声也太恐怖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一事,喜道:“你们说,要是秦司拿着唢呐朝它吹一嗓子,这鬼叮哥儿会不会吓得再也不敢来了?”

    江雨天一听,乐了:“哈哈,有可能。”

    三人走过旱地,来到一个山湾里。这里树影森森,蕨草旺盛。林中的草,比大人还高。山湾里,通常都是大鸟的栖息地。时不时叫一两声,比猫头鹰的声音还大。特别是山斑鸠的叫声,在湾里听起来就像是小孩躲在林中恶作剧一般。可这人迹罕至的山湾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林中怎么可能藏着小孩?因此听起来特别诡异。连麦麦听了都得缩一下脖子,更别提水轻尘了。

    江雨天看着他俩样子实在好笑,道:“跟紧我。”

    路越走越偏,水轻尘有些没底了:“还要走多远啊?”

    江雨天指着山湾水田对面说:“前面就到了!”

    过了水田,在一个崖孔里,水轻尘见到了一股拳头粗的山泉眼,正汩汩往外流着清泉。一根水管头被提在岸上晾着,正是家里的水管。

    除了水管,小潭边还有许多水草被捞在岸上晾着。江雨天:“看来是有人清理了这个池子,忘记把水管压回去了。麦麦,去下面把水管扯了。”

    “好!”麦麦顺着水管跑,在最近的一个接头处扯开水管,用手指封住管口。

    江雨天这边,拿着水管往里面灌水,灌了几分钟,把水管压到水里捡石头压紧,再捞了些泥把出水口外出的水管也埋上,然后叫麦麦:“放!”

    麦麦松手一放,水吐着气泡流了出来。等流得饱满没有气泡时,麦麦将接头接上。

    江雨天站起来:“大功告成,回家!”

    水轻尘转身正欲走,忽然一阵风吹过,他闻到淡淡的馨香:“这么味道?”

    麦麦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欣喜道:“有兰花!”

    江雨天顺着风的方向往山泉崖上看,就看到挨着被铲过石壁边上,开着一丛盛放的兰草。他扬手一指,道:“那里,好大一丛!”

    麦麦喜道:“哥哥,扯回去栽!”

    江雨天便攀着树杆爬上去扯,那兰草长在石缝里,一扯就掉。完完整整一丛,落到了他手中。扯下来才发现,这丛兰草不但有花,还结了许多果子。因为生长在潮湿之地,有棵炸开的果荚还长出了几株小兰苗。

    麦麦将那果荚捧起:“哇!这小兰草好好玩。”水轻尘从来没见过种子长出来的兰草,瞧着来了兴致,伸手拔那兰宝宝:“还可以这样子长啊!给两个给我去种!”

    “走走走,等下天黑了,小心鬼撵。”江雨天吓唬着催促他们。两人被他一吓,收了手,转身就往山下跑。下山走大路,跑起来顺畅很多。三人你追我赶,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家里的房子。

    话说就在他们三个上山下山的时候,在肖家湾的秦司就没这么欢乐了。

    三间土墙草房,墙裂风漏。

    除了少许农具,屋里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件。房间里,一张破旧的床上,堆着一堆又破又脏的棉絮,仔细看,才能看到棉絮堆里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就是秦司的妈妈,红云。

    大概是肺上出了毛病,总是咳嗽。咳得厉害的时候,感觉她都要把心肝肺一起咳出来了。听到秦司耳朵里,万分煎熬。没有钱买药,所以秦司总在山里晃悠,其实是在采草药。

    运气好的时候,捡到几朵灵芝入药,那一阵又好过很多。

    但是灵芝这种东西,要秋冬采的老芝药效才好。即使如此,也不总采得到。所以,这病就这么耗着,吊一天,算一天。

    除了采药和熬药,秦司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家中的家务,几乎是他全包。比如:喂牛喂猪喂鸡,煮饭砍柴挑水,打扫清洗碾米,通通都是他起早摸黑在做。

    如果赶上红白喜事,他的父亲才能挣点钱。平时都在地里挖呀,种呀。同样是起早摸黑。因为眼睛不方便,做起事来比常人慢了许多,再加上山上土壤贫瘠,还特别能长野草,所以并不能种出什么好庄稼来。因此,红苕、苞谷、麦子,都是人的口粮。

    这样一来,喂的猪和鸡鸭,全无饲料,只有草喂。因此这家人,连牲畜都跟人一样,全都骨瘦如柴。要不是学校给他免了学费,压根儿上不了学。

    所以,每每吹起唢呐来,这三间土墙草屋,显得格外凄凉。

    “妈,吃饭了。”秦司推开破成条儿的门帘,端着一碗玉米粥进来。红云睁开眼,努力坐了起来,看到秦司手上的新伤,问:“手怎么了?”

    秦司缩了一下,道:“没事,刚才宰猪草的时候,刮了一点皮。已经用波丝膜(墙上的蜘蛛膜,圆圆的,一般蚕豆大,白色,像无纺布)止血了。”

    红云接过碗,说:“行了,我自己吃。你也去吃你的吧!”

    “好。”秦司出了房间,来到旁边的灶房。秦瞎子在灯下,啃着煮红薯:“你妈最近看着,越来越不行了,也不知道这个冬成,能不能挺过去。”

    秦司双手捧着红薯,低头吃时,一颗泪夺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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