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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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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下旬,是江家村最热闹的时候。

    大雁一群一群排着队伍往南飞,水鸭子一群一群像筛糠一样落到江中。

    全坝开始刮蔗茅,砍甘蔗,卖甘蔗。甘蔗地一片一片倒,连麻雀都藏不住了,一大群一大群在村子里乱飞。砍好的甘蔗用青篾片捆成一捆捆,再用鸡公车(木制手推车)或板板车运到大河边,在鹅卵石滩上堆成小山。

    可见,江家村所种甘蔗之多。

    孩子们在路上疯跑,除了尽情吃甘蔗外,还趁大人没做捆绑的时候,挑出自己最心怡的大甘蔗,捆成小捆,抬回家里,塞到床底下。这可是专属的甘蔗,其他人不能染指。

    麦麦当然也选了一捆。

    江雨绮当然也有。

    江雨珞拿得一根。

    当然了,大人也会留几大捆,搬回家存到地窖里,以作一冬的零食。正月里,亲戚来访,拿出来招待,大家都喜欢。

    砍甘蔗的那段时间,随处可见拿着甘蔗吃的人,撕下来的甘蔗壳一路上都是。晒干了就有老太太拿着竹耙捞拢装进背篓,背回家当柴烧。赵星玲也弄了两背回家,留着过冬熏腊肉。甘蔗壳熏的腊肉特别好吃,颜色还好。

    等全村的甘蔗砍完,收购船就开上来了。

    甘蔗一捆一捆往船上搬,码得整整齐齐,装得满满当当。一声长长的汽笛响起,像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山里响成回音,又撞回来。船员拔锚起航,甘蔗被运到了哪里,不得而知。

    一个月后,这船又载着白糖回来,各家各户背着背篓踏着长翘板上船,领了钱、白糖和红糖,背回家里装到粗陶罐中存起来,便是一年家用的糖。孩子们调糖水喝,大人用来做糍粑,做粽子,做鸭儿粑,做炒米,做花生糖、冬瓜糖……

    甘蔗砍完,秋冬的大活儿就干完了。趁着天气晴朗,人们开始备冬天的柴火。没有好柴火,过年吃的鸭儿粑都不好蒸熟;正月里亲戚来拜年,阴雨连绵中灶火难以点燃。

    过年前这段时间,要把房前屋后,架满木棒子、柴块子、柴捆子。在偏房的柴屋里,要堆满干枞毛(松针)、干蕨箕草、蔗茅叶、苞谷杆,压得紧紧实实。

    江家村山林长得最好的,还属江云河所在的一队。长年累月,郁郁森森。

    其次是二队,三队四队的山坡光秃秃,草都长不高,更别说什么大树。山顶上的人家,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一队的柴山成了四邻的眼红之物,被许多人虎视眈眈。

    要知道,没有柴烧,饭都煮不熟呢!

    这段时间,一队的孩子们就开始带上老黄狗,手里拿着甘蔗和橘子上山守柴。

    “冲啊!——”

    “耗子叽叽——”

    上山和下河坝一样,让孩子们无比兴奋。山上玩的样数不比河坝里少。运气好的话,可能寻得一根上好的水冬瓜树(大山茶,不是桤木,花朵白色,有巴掌大),砍下来做莫奈何(陀螺)再适合不过了;又或者寻得个完美的树叉,可以做一个漂亮的弹弓;再不然,寻得一窝山鸡蛋,抓到一只野兔子,捡到一片雁鹅菌,摘得一筐野板栗……

    水轻尘和水轻峰两兄弟对上山尤为感兴趣,因为水家村没有山。

    但他两个爬山的速度还抵不上四岁多的江雨珞。

    “峰哥,尘哥,你们快点嘛!蚂蚁儿都遭你们两个踩死完了!”

    “……”被小自己七八岁的孩子这样讲,当真是没有面子。水轻峰拔腿就追,追上去把江雨珞一把搂住,扬言要把他扔下山去。

    “哈哈哈……”江雨珞也是个敏感体质,被水轻峰一搂瞬间哈哈大笑起来。

    雨箬领着雨绮和雨玲一人采了一把野棉花,追赶着就跑前面去了。江雨天和麦麦在讨论巡山路线。江雨臣回头笑着问水轻尘:“尘哥,要不要我背你?”

    水轻尘用甘蔗当登山仗,站着喘气:“滚!”

    江雨臣用手拉着嘴翻着眼皮朝他做了个鬼脸,“耶~~~”了一声,跑了。

    到了岔路口,江雨天回头:“轻峰、雨臣、雨祐,你们跟着我走上山的路,轻尘,你和麦麦他们走横路。如果看到有人偷柴,人可以走,柴不能背走。要是有人不服气,给他背篼砍了!”

    “好!”

    听到这话,水轻峰才发现,江雨天也是个狠人。

    水轻尘赶上来:“你们也太能跑了~”

    麦麦安慰他:“尘哥哥,横路好走一点。已经到了,我们慢慢走。”

    还没走多远,林中有响动。水轻尘还没来得及反应,麦麦呼地一下就掠过他冲出去了:“站到!柴给我搕到(放下,“搕”要读成ko)!”

    雨箬雨绮雨玲三个也不等他,嘴里吼着“站到!”,风风火火就跟着往林子里冲。只有江雨珞拉着水轻尘,在路边石头上坐下:“等她们去追,我们两个休息一下。嘞,给你一个。”

    水轻尘把手掌摊开一看,是个红红的野果子,问:“这个能吃?”

    “怎么不能吃?”江雨珞将自己手里的红果往嘴里一丢,吧唧吧唧就吃了。

    “不闹人(没毒)!甜的!”江雨珞强调。

    所谓做贼心虚,那偷柴的本是个大人,要说她强行要把柴背走,这几个孩子不一定强得过她。但她本来就是理亏的一方,完全不敢硬来。几个小女孩上去就把她背篓一拉,只得将一背篓捆好的木棍留下,背了个空背篓走了。

    水轻尘本来还有些担心的,见是这么个情况,才把心放下来。

    把偷柴的女人撵走,麦麦带着姐妹从林中穿行回来。半路里,只听麦麦“哎哟”一声,水轻尘就见她摔了个大跟头,吓得丢下江雨珞就跑过去:“怎么样?摔到没有?!”

    水轻尘把麦麦从蕨草里面拉起来,伸手给她把头上顶着的枯蕨枝叶摘掉。

    “没得事,不要紧张~一脚踩空了,呵呵~”麦麦傻笑着回他。

    水轻尘有些生气,埋怨道:“你就不能跑慢点儿?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麦麦拍着身上的草屑,有些嫌他啰嗦,漫不经心道:“哎呀,我会小心的~。不会了,不会了。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嘛~”

    本来水轻尘听到前面的话,气已经消下去了,结果听到最后一句,瞬间火气就窜了上来:“我大惊小怪?!你要不要看看你刚才滚了多高?!来来来,你看下!”水轻尘把她身子转过去,让她看刚才滚下来的那道土坎,又把她转了个方向,指着脚下的几块乱石道:“再看看这下面的石头,万一脑袋撞到石头上怎么办?!”

    他一时气急,话音自然就高了几度。姐弟几个看他真上了火,站在边上不敢吱声。麦麦只好求饶:“好了嘛!下次一定注意!”然后眼珠子一转,故作神秘状:“你猜,我采到什么了?”

    水轻尘还在担心她安危,对其他的事物并不感兴趣,没有搭理她。麦麦见他如此,举起手里的东西往他眼前一放:“你瞧,这两朵菌子好不好看?”

    确实没见过的,褐红色的云形菌伞,光泽度很好,菌把是暗红色的。江雨珞见了,亮着眼睛问:“大姐,这是啥子菌子?!咋从来没有看到过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蛮好看。你们听!”麦麦将菌把轻轻掰弯,就听到清脆的龟裂声。她笑着问水轻尘:“是不是很好玩?”

    水轻尘发现面对麦麦,很难真的生她的气,他问:“所以,是因为这个才踩空的?”

    “哦,”麦麦点头,拉着水轻尘往路上走:“走嘛,我们走平地,不栽跟斗。”水轻尘只好由着她把自己拉走,嘴里反复叮嘱她无论做什么事情安全第一。麦麦几次想让他闭嘴不要说了,张了几次嘴,还是算了,由着他一路唠叨。几个小的在后面见了,掩嘴偷笑。

    两路人马相会后,一起去松林里捡蘑菇。这个季节的枞毛菌,鲜滑得很。准备偷柴的人,听到林中一群孩子叽叽喳喳,便绕道离开。

    其实,如果那些人只是在山林里耙些松针走,一队的人是不会说什么的。可松针一般都作起火柴,不经烧的。偷柴的人,喜欢砍小树。经烧,好砍,动静不大。

    砍杂树还好,砍到准备留着生长的树苗,那真是让人深恶痛绝。一队的人,很懂取舍延续之道,因此他们的山林才得以长盛不蓑。

    摔了一跟头采到的红菌子麦麦很喜欢,尤其喜欢掰着菌把听到细细的咔嚓声。她拿回家洗干净就放到了阁楼上自己的“藏宝箱”里。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当稀奇跟同桌江小燕说起来。江小燕并不以为她采到了特别的菌子,说:“到底长什么样嘛?你怕不是采到了毒蘑菇哟!”

    麦麦:“肯定不是!不过,那菌子长得硬梆梆的,估计不能吃,只是长得好看而已。”

    江小燕:“当真很好看?”

    麦麦点点头。

    “那你明天带到学校来,我也看看。”

    “好,那我明天放书包里带来给你看。”

    次日早上,水轻尘看麦麦把菌子放书包里,问:“你要带到学校去?”

    “哦,我同桌想看。”

    “要不,你拿给叔婆看看她认不认识?”

    于是,麦麦同水轻尘拿着红菌子来后屋找赵星玲:“阿婆,我昨天采到两朵好看的菌子,硬梆梆的,咬不动,你看哈认不认得到,吃得不?”

    赵星玲正拿着一段朽木,看新出的银耳长势。她接过麦麦递过来的菌子,仔细看了看,说:“这好像是两朵灵芝哟!到底是不是,我也说不准。”

    “安?这就是书上说的灵芝仙草啊?!”麦麦听江雨臣读闲书的时候听到过这名字,“那它可以包治百病哇?”

    赵星玲对“灵芝仙草”不是很感兴趣,把菌子还给麦麦,仍拿着木棒子看银耳长势:“那都是传说,我又不是医生,咋个晓得呢?就算是灵芝,我们也不晓得咋个吃它,万一没整对,闹到(中毒)了嘛还多事!拿起耍哈没得事,不要朝嘴巴里面凑~”

    麦麦不死心,拿着菌子去找江云河。结果江云河的说法与赵星玲的说法大同小异,也是交待她不要咬来吃了,怕中毒。晚上麦麦又拿去问灯下织渔网的父亲,江云海更简单:“我认不到。走开点,不要挡着我亮了。”

    麦麦准备带到学校去问老师。结果给江小燕看的时候,秦司听见了她跟江小燕说起问家人的话,回头来看,就看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能给我看看吗?”他说。

    江小燕鄙视了他一眼:“江雨琴阿婆都说不清楚,你还晓得哦?!”

    麦麦倒是无所谓,伸手就给了秦司:“是不是很好看?”

    秦司看了,确认无误。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可不可以……送给我?”

    麦麦蹭地一下站起来,就从秦司手里把菌子抢了回去护住:“我就两朵!君子不夺人之好,你咋个还一见就眼红了呢?”

    “……”秦司无话可说。

    麦麦将菌子收回了书包,还不忘警告秦司:“不准拿我的!”

    秦司是没有拿她的,但却缠上了她。体育课一解散他就找到了她:“分一朵给我,就一朵。”麦麦绕开他,很干脆的回答他:“不干!”

    劳动课的时候,他跑来挨着她:“你给我一朵,我把你要铲的河沙全帮你端完!”那时候,学校下方的出口,一到下雨就是泥水洼,低年级的学生总容易在那里摔倒。于是学校请拖拉机拉了一堆河沙和细卵石来准备铺平,方案就是每个班劳动课时愚公移山。

    “不干!”麦麦铲好河沙,端着就走了。

    “我帮你当值日生,帮你扫操场坝!怎么样?分我一朵?”

    “不干!我个儿扫得来!”

    秦司看着麦麦的背影,很是无奈。

    第二天早晨,秦司抱着一把桅子花进教室,把女生们激动坏了。

    “这个时候哪儿搞的桅子花哦?!”

    “秦司,分我一朵嘛!”平时嫌弃他又脏又臭的女生都忍不住跟他要花了。可秦司谁也不给,把花放到了麦麦桌上。

    “噫~你这是啥子意思哦?你们俩个好久这么好了?”学生们起了哄。

    秦司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言语,回身看自己的书。麦麦戳戳他,问:“你真的送给我一个人的?你确定?我的红菌子不得给你哟!”

    秦司没有回头,但点了头。麦麦拿起那把桅子花深深吸了一口:“哇,好香!”

    “江雨琴,给我一朵。”旁边一个女生悄悄道。

    麦麦看看秦司,又看看那女孩,从花枝上摘了一朵,递给她。那女孩得了花,欢喜得不得了。其他人见了,胆子也大了,纷纷来扯麦麦的衣裳。

    麦麦看了看没发表任何意见的秦司,本来打算又摘了一朵给身后的女生,想了想,把手放下了。拿着那花站起来跑向讲台,把花放在了老师的讲桌上。

    “呀!放在讲桌上好!”有人叫了起来。

    秦司抬头看向麦麦,就那么看着,没有说话。麦麦向他扬扬下巴:“你都送给我了,我想咋个弄都是我的事了撒~”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秦司低头看书。

    第三天早晨,秦司又捧了一把花进教室放在麦麦桌上,这一次是粉红色的野棉花。麦麦照样先跟秦司说好,没有菌子。秦司点头后,她又把放到了讲台上。

    过了星期天,周一早晨。秦司捧来的是一把黄色野菊花。

    他在大操场上碰到麦麦同水轻尘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当着他们的面把花给了麦麦转身就走。一群人懵了,江雨天问:“啥子意思哦?你喊他给你采来的?”

    “我才没有呢!他个儿要给我的。”麦麦拿着菊花闻,“香!你们要不要闻?”

    “啥子安?!”江雨天、水轻尘、水轻峰同时发问。

    江雨臣笑道:“你怕不是威胁了他哦?”

    众一听了,心道可能。不料麦麦却得意地说:“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都送了我好多天了!天天早晨都有!安不安逸?”麦麦把花凑到雨箬面前问。

    雨箬点点头:“安逸~”

    “安逸个屁!”水轻尘一把将麦麦手里的野菊花抢过来就要摔,麦麦吼道:“你敢甩!”水轻尘愣了一下,没有摔下去,却转头来很受伤地问麦麦:“你为了他这个破花来吼我?!”

    江雨天和水轻峰一看,话头不对了,将水轻尘手里的花拿了还给麦麦,然后把他往教室拉,边拉边劝:“一把野花而已,不管她了,我们进教室。”

    麦麦却不服气,拿着野菊花梗着脖子吼:“吼你咋个?!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就要甩我的东西,我还吼不得哦?!你凶啥子凶?!”

    原本被江雨天和水轻峰拉着的水轻尘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把他俩都挣脱,回来就把麦麦手里的野菊花摔在地上,还踩上去狠狠地连跺几脚,把一捧花跺得稀烂,然后横眉竖眼瞪着麦麦吼:“我就甩了,你要如何?!”

    麦麦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跑过去抓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哭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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