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曦月蝶
秋酥目视掌心下方的缚仙石回归平静，重新漫上普通石头的纹路。
同时，不远处的高台走下一白须老者，他缓缓踱步靠近前殿，用宽阔的后背为少女挡住那些或窃笑，或嘲讽的千百张面孔，朝她温柔地笑笑。
“秋酥，别怕，五灵根虽是修仙界中最低微的存在，但并非无法修炼。”
“唐伯伯替你做主，许你留在清风宗。”
“瞧见高台上的各位峰主长老了吗，选一位你钟意的罢，看在伯伯的面子上，相信他们不会拒绝你的。”
此话一出，身后那些还未进行测试的外门弟子，同垂头丧气背着包裹迈步下山的年轻人们全都闻声循来，死死盯着秋酥，就像瞧见了什么罕见野禽一样，目露妒光，恨不得把她撕碎了生吞下肚似的。
是了。
当年就是因为清风宗宗主唐明轩这句话，她被诸位师兄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遭受排挤。
说是任她抉择，但高台上的峰主长老们大多数都冷着脸，面露轻蔑，压根不把她当一回事。
可惜那时，她被磅礴汹涌的感激心绪蒙蔽了双眼，又因他人的鄙夷讽刺，自卑到无地自容，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掩住鼻梁上的胎记，扯住对方的衣袖请求……
求唐明轩收下自己做弟子，只希望能与温柔的救命恩人，心善的慈爱伯伯近一些。
以至于整整数百年来，她在清风宗内除了游闻瑞和宗主，便没有亲近的人了。
她是真的，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一切还未彻底陷入死局之前。
秋酥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可虽她身负混元骨，灵根却是最低劣的五属相，迈出了清风宗，怕是再无其他宗门愿将她收入门下。
要知道，如今的修仙界灵气稀薄，能否渡劫飞升先不说，近千百年以来，能够迈入合体期的修仙者更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灵根分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还有因属性产生异变或升华而成的雷冰风光暗月等变异灵根。
具有四到五种属性的灵根虽然堪堪够上修仙门槛，但因为属性过多过杂，难以汲取灵气修炼，被称为伪灵根。
具有两到三种属性的灵根稍微比伪灵根要好些，但汲取灵气的速度仍然比较缓慢，却也出现过拥有此类灵根的修仙者破除炼气期魔咒，成功登入筑基的例子，因而被称为真灵根。
更上一层的，便是单属性的天灵根与变异灵根了，一般拥有这种灵根的都是不可多得的修道天才，几乎是百年都难得一见的。
留在清风宗，显然是目前唯一一条生路。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修炼，借助宗内的资源与渠道找到解蛊之法，与父母一起逃离这个可怖的牢笼。
这一次，她需得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不敢对自己出手才行。
秋酥紧咬牙关，面上却仍维持着平静淡漠的模样。
下定决心后，她昂头扫向高台，指尖淡淡点了点宗主玉座右侧那位长相清丽，眉目冷厉的女长老，玉流峰峰主，白絮。
继而不再理会面前表情僵硬，眼带怒意的唐明轩，垂首朝对方抱拳一揖，温声问道。
“不知这位长老，是否愿意收秋酥为徒。”
秋酥记得，这位白絮长老是赫赫有名的炼气奇才，她与自己一样，同为五灵根，却生生凭着那惊为天人的炼气天赋，在短短三百年内便打破伪灵根魔咒，如今更是登上了化神期四层。
不仅如此，白絮还是清风宗内最惜才，最护短的一位长老。
再者，其峰下子弟并不多，玉流峰内也足够清静，是个修炼的好去处。
白絮平日里与其他四峰的长老交往并不多，而且在秋酥递上道侣典礼请帖的那日，对方只是瞥了眼，便挑了个由头回拒，上无痕崖闭关去了，直至典礼当天都不曾出现过。
至少能知晓，这位长老应当是看不惯宗主此番做派的。
身旁的唐明轩见她挑了那位最不受控的长老，心中忽生烦躁，倾身弯下腰，藏于袖中的手不断转动着玉扳指，对秋酥展露那副和蔼可亲的面容，试图让猎物改变主意，收归麾下，便于他行监坐守。
“秋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
还未等唐明轩说完，高台上那位穿着蓝衫莲纹的女长老便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幽幽瞥向她。
“行。”
“小姑娘，你的眼光……还不算差。”
秋酥跨下石阶后，来到殿前的记名处，接过外务弟子递来的下品储物袋后，忍不住再次看向高台的方向。
高座上的长老们神色各异，只有清风宗宗主唐明轩的目光则一直追着她不放，见秋酥回头后，怔愣了片刻，然后朝她郑重点点头，付之一笑，摆出一副良善长辈的欣慰神态。
……笑面虎。
随着殿前弟子喊出下一位的测试者的名字，秋酥敛眸颔首，示意回礼，强压住即将迸出喉间的恶心反胃感，扯出一抹敷衍的笑意，便径直而去。
玉流峰，沉水偏殿，梵香阁。
待她选好自己的居所时，已经临近黄昏。
秋酥坐在茶几前，将储物袋的物什一件件置于桌上后，才发觉这墨色小袋的束口处被她一路紧握，现下已然磨出了四个月牙状深痕，只差一点点便要破出个洞。
一本基础功法《清风决》，一套鹅黄色的宗门服饰，一瓶低阶愈合丹，还有一张清风宗地图与入门指南。
她翻开那本入门指南，陷入了沉思。
前世从炼气至筑基，秋酥整整花费了百年时光，即便有混元骨相助，汲取灵力的速度也还是十分缓慢，所以唐明轩才会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高阶丹药，就是想尽快育成这副躯骨。
迈入筑基期那日，她刚刚在清风宗后山的寒潭完成突破，却不曾想，睁眼便遇见了一只黑乎乎的独眼毛球自瀑布上游顺水跌落，身负重伤。
救这毛球时，秋酥还被它狠狠咬了一口，留下齿痕的小臂上漫出血丝。
而这，也是唐明轩他们未能成功挖骨的关键点。
就在那天，她大病了一场，并且在检查身体期间，宗主和游闻瑞发现她体内的灵气暴涨，正以一种极其怪异又蛮横的方式绞碎灵根，继而又拼接复原。
反复上万次后，往日不过五灵根资质的秋酥，奇迹般获得了暗灵根的天资，并因此逃过一劫。
秋酥垂眸顿住好一会后，捻着书页的手转了个弯，伸向那套鹅黄色新衣，同时将那瓶愈合丹收入袖间，任由飘落的纸张遮盖住入门指南扉页上的“夜深时分，请归返居所内修炼或歇息。”几字。
待她换上宗门服饰，来到后山，已是暮夜之时。
因为入门指南扉页上的警告，清风宗的弟子们比起在后山领悟，夜里更喜欢躲在居所中修炼，所以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人。
但当秋酥走入密林后，却发觉今日林中异常安静，与记忆中鸟语花香的样子大相径庭，就连树荫下也不见活物，她压下心中不安的情绪，往密林深处的寒潭缓步走去。
幸而在这样昏暗的夜幕中，有一轮满月引路，它在林间小路撒下一层层璀璨细纱，照得秋酥像是一朵勾人心弦却又清冷至极的金桂。
她每靠近一分，密林中的雾便更浓一分，直至来到一片草坪前，看见一群蝴蝶散发着同日月一般耀眼的光辉，在半空中欢快飞舞，秋酥才反应过来为何今日密林有如此异常之态。
这是传闻中的曦月碟，秋酥曾在藏书阁中的奇谈异录中见过。
不曾想，还未寻到那毛球，反倒让她撞见了这等稀罕光景。
今日，正是八月十五。
只有当月满蔽日时，曦月蝶才会在灵气稀薄的深林中现身，且出现时，因为它们本身具有极强的热量，导致许多动物都不愿近身。
可一般灵气稀薄的林子，大多都在凡间，而曦月蝶却是修仙者才能窥见的灵物，这几样苛刻的条件集中在一起，便让曦月蝶显得弥足珍贵了。
它的功效就更不用说，能让许多想要迈入仙途的凡人们都心动不已，自然是同灵根有着密切干系的。
那便是——以心头之血为引，以一根肋骨为胚，铸灵根。
可同样的，与曦月蝶做交易的代价也很大，即便是已筑基的修仙者试图与其做交易，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高，轻则修为尽散，重则灵根溃碎。
难道……清风宗内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秘密，才使得这林子里不似以往那样生机蓬勃，诱出了这曦月蝶。
秋酥紧紧盯着眼前的蝶群，唇舌与贝齿不断厮磨，直直嘴边洇出血色，才扬起唇角。
左右都是等死——
赌一赌，又何妨。
她渴求这样的机遇许久，在确认曦月蝶并非幻觉后，眸中的野心竟如杂草般疯长弥漫开来，甚至将双眼都染上了火色，她昂首深吸一口气，便脚步坚定地朝蝶群奔去。
秋酥刚刚靠近蝶群，身上的衣裙便热得被燎起火星来，她不再犹豫，伸出指尖猛然触上那只领头的曦月蝶，随着秋酥的指尖被烧焦至褐黑色，那滚烫无比的热量也在瞬息间消散而去。
那只体型颇大的曦月蝶在原地挥舞翅膀几圈之后，腾地携着蝶群冲向了她。
它们的身形由实化虚，直直撞进她的心口处，钻入心脏凶猛而放肆地汲取着心口血后，又在肋骨的上下连接处不断啃咬，直至将那根肋骨咬断，咬碎，这才叼着那些碎骨与心头血开始铸根。
秋酥被这般撕心裂肺的感受折磨得几近要晕过去了，但她不想就此丧命，便强忍着痛楚掏出那个小药瓶，颤颤巍巍地将里面的愈合丹都倒入口中，这才缓上一口气。
铸灵根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她每隔一炷香时间便又要被那钻心的痛激出一身汗，久而久之，她都觉得自己像成了一个水人似的，身上，衣裙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曦月蝶用心头血掺着那些碎骨在她的脊骨间不断飞舞，刻画着如同上古符文般神秘的字样，完成后，才将自身的光辉全部融汇进去。
失去光辉的曦月蝶一个接着一个跌落，碎裂成粉尘，被微风一吹，便不见踪影了。
最后一只曦月蝶陨落的瞬间，脊骨处的字样亦同时爆发出无比夺目的同日月不相上下的色泽，那光绽放时像是要将秋酥整个人也撕碎般强烈。
与此同时，秋酥彻底痛昏了过去。
但就在下一秒，悬挂在她颈间的那颗普通玉牌迸发出更胜一筹的光彩，硬生生将那铺天盖地的绚烂色泽压了下去。
那是秋酥母亲入寺祈福时为她求来的开光吊坠。
随着两束迥然不同的光芒消泯，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在秋酥的身子里生出根，冒出头来。
而她脊骨间那几行神秘符文也成为了润泽这嫩芽的养分，被悉数吸收了进去，彻底被抹去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