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醒时分
龙鸣山上，万季峰。
一座宏伟壮观的大殿耸入云间，只需微微抬头，就能瞧见那玉匾上刻着夏烛殿三字——
正是清风宗的主殿。
往时遮掩烈日的幽蓝幕布被杂役们换成了熠熠生辉的彩鳞纱帘，在莲池中荡出层层迷眼的华辉。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个个面露喜色，布置的同时还不忘嬉戏打闹。
热闹非凡，盛况空前，在清风宗这样的二流门派内，是难得一见的景色。
秋酥捧着怀中的梨花木盒路过时，却无一人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今日，是她与宗主的亲传大弟子游闻瑞的道侣典礼。
秋酥望着悬挂在廊内的精美琉璃灯，稍稍出了会神，便垂下眸，加快了步伐。
回到自己的居所后，她摘下陪伴自己多年的银色魃面，拨开耳边发白的碎发，从梨花木盒里掏出一张特制面纱，掩住鼻梁与鬓边的骇人胎记。
“呼……”
不安的情绪倏地一涌而上，待她深吸一口气后，将将得以缓解。
秋酥抚上面纱的挂绳，再次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赶往偏殿后方的那片桃花林赴约。
可还未等她越过指路石碑，本该只有游闻瑞一人候守的桃林内，响起了一道熟悉的软糯女声，被五感敏锐的秋酥收入耳中。
“闻瑞师兄，你、你是不是不要凌儿了！”
“今日明明是我的生辰，父亲却如此大张旗鼓地为你和秋师妹那般置礼，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对我说的山盟海誓都是假的吗？”
来人正是宗主的亲生女儿，她的师姐，唐凌。
秋酥唇边那抹还未提起的浅笑徒然滞住，转眼间便瓦解，她屏息凝神，掐指运起一道障眼法，踏往桃林深处。
可桃林内传出的话语却从未停歇，说着说着，唐凌开始有些哽咽。
“我知道，秋师妹她身负混元骨，两百年前又因奇遇而融汇成暗灵根，从而一路攀升，如今已经元婴巅峰，比你还要高几个境界……”
“…闻瑞师兄你仰慕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等她挥袖闪步跃至那棵古老的参天桃树下时，恰好目睹白衣男子越过亭台小楼的茶几，奔向粉衣女子，将对方紧紧拥住，字字笃定。
“唐凌师妹，我从未将这颗心分给过谁……我和秋酥，自始至终，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
“其实这个惊喜，原本要由你亲手揭开的，今日，并非是我与秋酥的典礼，而是——”
“你我的道侣典礼。”
秋酥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便听见温润俊秀的大师兄继续开口。
“混元骨，是你的，暗灵根，也是你的——”
“她逃不掉。”
这句话震得她魂惊魄惕，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倒流不止，如坠冰窟。
自宗主提出要为秋酥与游闻瑞二人证契那日起，喜悦的情绪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以至于掩住了自己心底的疑问。
秋酥幼时曾遭遇过一场屠戮，她所居住的偏僻村庄被一群皮肤黝黑，衣着怪异的蛮人入侵抢掠，一把无名的烈火染红了她的眼。
被冰冷的刀刃抵住喉咙的瞬间，是游闻瑞和清风宗宗主出现，救下了她，且答应一并救出父母，将他们安置在山脚的桃花镇上细心照料。
不仅如此，宗主还在外门测试中力排众议，允许当年不过五灵根资质的秋酥任意抉择长老和峰系，事事迁就，从不吝啬在她身上花费高阶丹药，待她比亲生女儿都要好。
甚至还说要将未来的少主之位交给秋酥，望她能够在数月后的神兵鉴赏大会上夺得名次，为清风宗正名，比起其余五大门派，他们也毫不逊色。
此外，她和游闻瑞，其实并不算情投意合。
忘了是哪日起，游闻瑞来拜访的日子渐渐增多，加上他曾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久而久之，便有了些默契。
秋酥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不过是为了稳住她，好培育她身上的混元骨。
怕是在两百年前，她刚刚登入筑基期那时，他们便生了这挖骨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突生奇遇，灵根融汇，贪念更甚，想将这稀有的变异灵根也据为己有，同时又惧她根基未稳，受了刺激后会携着那暗灵根一同堕入魔道，染上魔气无法使用——
所以才直至如今，在秋酥即将冲击化神期的重要时刻前，准备将她剥皮抽筋，全部吞下。
秋酥心神方定，便迅速扭身往山下飞去。
可刚刚来到山门前，就被一道浑厚的厉声止住了脚步。
“秋酥，典礼在即，这是要去哪呢。”
一位面容和蔼，身宽体壮的白须老者翩翩而至，挡住了她的去路。
……是清风宗宗主。
她闻言，原本紧攥成拳的手缓慢松开，压下不断上涌的恐惧与厌恶感作了一揖，迎上对方的目光。
“师尊，我想在典礼前，再去祭一祭爹娘，和他们说说话。”
可眼前的白须老者只是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轻嗤了一声，才展露笑颜。
“不必了。”
随着对方的右手伸入袖间的动作，不过须臾，秋酥便觉得自己胸腹处升腾起股股热浪，如剔肉刮骨般撞击着奇经八脉，极其凶蛮无度。
她跌坐在地的同时，一口泛紫的毒血从喉间迸出，溅洒在素洁新衣上，无比刺眼。
彻底失去意识前，秋酥窥见清风宗宗主蹲下身，而掌心中央那件物什，正是离魂蛊的咒石。
离魂蛊，南疆至毒蛊物之一。
被下蛊的活物，终身受限于下蛊人，如傀儡，如奴隶，如牲畜，不得自由。
她盯着青石板上的血沫，眸中腾地冒出炙人火光，恍若回到了年幼时被屠村的那日。
游闻瑞救下她后不久，清风宗宗主现身，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然后从袖间掏出一颗赤色丹药，循循善诱道。
“吃过糖吗？”
白须老者将它放在掌心，递至她鼻尖。
“吃下它，就不会难过了。”
香甜的气息与腥臭的铁锈味混淆在一起，她自嘲出声，却只能由着沉重的眼皮覆住双眸。
怪不得，怪不得游闻瑞说她……逃不掉。
……
秋酥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醒来时，发觉自己身处潮湿阴暗的地底下。
天光自头顶的铁窗跌落，携着上千人的祝贺道喜之语钻进这间逼仄的牢笼里。
阴森的冷风不过轻轻一吹，她便觉得自己的躯体如摧心剖肝一般疼，指尖刚刚触及冰冷刺骨的地面，身下那片还未凝固的血海就随之荡起层层涟漪。
秋酥用双臂抵住地面，试图撑起身子，可惜还未等她使出几分力气，整个人便如一滩泥般“啪嗒”摔回原地，将脸上那张朦胧面纱一并染红。
她的脊骨与灵根被生生抽出，已经没了挺直身子的力气，灵息尽失，只能任由磨人的痛楚不断侵蚀脑海，毫无抵御之力。
洪亮沉声自窗笼之外骤然响起，内容却刺耳至极。
“今日，既是你们唐凌师姐的生辰，也是她与游闻瑞大师兄结成道侣的好日子！双喜临门！！”
“作为她的父亲，我特地为此准备了一份厚礼——”
木箱与地面摩擦的刺耳滋啦声划拉了好一阵，对方才再次激昂澎湃地高喊出声。
“混元灵剑！”
“同时，我宣布……自今日起，唐凌便是清风宗的少主，未来的掌门继承人！”
“相信她定能持此剑，在数月后的神兵鉴赏大会上，为清风宗夺得头彩！！”
话毕，热烈的掌声如浪潮一般经久不息。
仿佛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意，这清风宗内唯一一个拥有混元骨的弟子，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典礼中销声匿迹了。
只余下一声鹰啸破空而出。
满腔怒火卷席了她的全身，可她的意识已然因为失血过多而逐渐模糊，消散，如今只余下几近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悔意包裹着自己。
秋酥带着斑驳可怖的恨意无声呐喊，不愿就此陷入沉睡，脑内腾地迸发出数声嗡鸣，直到她眼前的黑色幕布被逐片撕开，黑暗的混沌随之散去。
大量新鲜空气忽然涌进秋酥的口鼻，她反应过来后，只知道胡乱张开嘴呼吸，一边用手抚上胸前，一边将急促的心跳声收入耳中。
她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稚嫩白皙的指间上寻不见与她相伴多年的老茧，垂在衣襟前的长发更是如瀑般乌黑亮丽，寻不见一丝一厘因年限将至而苍白泛霜的痕迹。
更让秋酥无法理解的是，她如今所在之地，是自己当年入清风宗时测试灵根的前殿石台。
身前摆放着一颗浑圆透亮的月白色缚仙石，正散发着低劣浑浊的五彩色泽。
那是五大宗门的惊雷殿所制，材质特殊，可通过接触反映出当前之人的灵根强弱以及品级和属性，用途广泛，凡是正派的修仙宗门都会购置一个，并在招收弟子时用于测试灵根。
……怎么回事？
她清楚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
可为什么她如今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而且眼前的情景同十五岁那年被救回清风宗时——
如出一辙！？
正当她恍神之际，周遭适时荡起了许多道嘈杂混乱的声音。
“宗主带回来的人居然是个废材，瞧着已是及笄的年纪了，却测出个五灵根……呵，怕不是待会就要被撵下去。”
“哈哈哈，看她那呆样，傻了吧！”
“…趁着有几分姿色，就敢把脸上那丑陋骇人的乌色胎记露出来啊，啧啧，也不知道遮一遮……”
“诶！你听说没，这秋酥身负混元骨，除了能提升修炼速度以外，那副骨头啊，可是天生的——”
“炼器奇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