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玉额卫
“九哥,龙门镇上的那个老汉,真的是收信的人?”
许佑川口中那个老汉名叫公孙不渡,是个满口黄牙、一脸褶皱的瘦小老头,因为患有足疾,所以他手里常年拄着一根浅红色的拐杖,听说是老榉木做的,也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物什。
“宋帅特意跟我嘱咐过,龙门镇上有家邸店唤作龙门旅,旅主正是复姓公孙。”
“我觉得那老汉是不是犯了病症,明明信纸只有两张,第二张纸也就短短几字,他却看了那么久。”
“我想,他应是在认宋帅的押字。”
“佑川,想不到宋帅在龙门也有”
许佑川偷偷碰了一下陆适庸的手臂,示意他赶紧把嘴闭上。
刚刚过去一台华丽的轿子,轿顶修饰着用黄金做的一只猛兽,仰天长啸、獠牙尽露,这是尨窟人所崇拜的耶萨,是一种生有飞翼的恶狼,同时也是皇室的象征;在轿子周围,总共护卫有十六名兀儿赤,额上俱环着闪闪发亮的金带。
毕竟离着太原府近了,这场面不算稀奇。
听说太原府此时暑气正盛,冰盆里的西瓜已经供不应求,城里的贵族纷纷前往蒙山避暑,所以此次的木托大会,势必会格外热闹。
蒙山脚下只有一处村庄,叫做石底村,村子看着十分普通,但里面却建有十余处店面宽大的邸舍,平日里少见客人,生意惨淡,但是自从进了六月,原本懒散的店家便会忙碌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换了个人。
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托木托大会的福,这里的店家个个养的膘肥体壮的。
村里来的全是身佩刀剑、背负枪棒的习武之人,既有仙风道骨的正派弟子,也有面狠力壮的江湖野汉。习武之人一多,就难免发生殴斗。所以,村里出现了不少悬剑巡守的兀儿赤,一个个飞扬跋扈得很。
“都爷,您慢走。”
两名银额兀儿赤拍着肚皮,满意地自一处面摊中离开,但他们走时好像忘了付钱,而店家似乎也忘了开口讨要。
“呸,这群害民的墨奴,老子恨不得”
一位身强力壮、袒露上身的硬汉愤然开骂,但声音却低得可笑,就连邻桌那几位泰山派弟子都没有听清。
“大哥休要恼怒,咱是来参加木托大会的,尽量不要招惹那些太岁,免得再惹上麻烦,入了柏房”
硬汉身旁的小弟急忙劝说,看得出他对于兀儿赤十分畏怕,手中的木箸都抖得夹不起肉块。
“今年的木托大会当真热闹,”硬汉随手抓起一块热乎的羊肉,瞅着村口处讥笑道:“就连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子都想争夺那两口宝剑,当真是不知死活!”
众人望去,果然看到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缓缓走入村子,两人的脑袋似是摇扇一般左顾右盼,一个面带憨气、一个满脸兴奋。
正是陆适庸与许佑川。
“给,瞧你瞅半天了,再不拿来只怕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陆适庸将一瓶饮子递到许佑川身前,与他玩笑起来。
“自打离了金沐德府便再没喝过,今日喝个痛快!”
许佑川倒也毫不客气,举起饮子一口气喝干,然后笑着擦擦嘴,一双干净的眸子里全是快意。
“饮子要比烈酒好喝的多!”
少年终究是少年,这一句便将稚嫩暴露个干净。
距离六月廿一的木托大会还有十余日,但村子里早已备置妥当,游客络绎不绝,这其中不仅有太原府中权贵、来自五湖四海的富户,当然,也不缺少比武夺剑的胡人。
“怎么这么多墨奴,眼睛怎么躲都躲不开”许佑川暗暗抱怨着。
少年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兀儿赤,他们腰悬励翼剑、头顶乌皮冠,要没有额上的银带、金带,远远望去还真有当年乌鹏卫的那副模样。他们巡视在村中的各个角落,看起来十分尊贵又可怕。
街边那些售卖创药、刀剑的店铺中,店家大多小心翼翼,据说他们每年都能挣上不少,即便要让出近五成的利润孝敬那些墨奴,却也足以饱足一年有余。
“九哥,给!”
许佑川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面罩,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我用这个作甚?”
“上台时用得上,以防万一。”
这就是为什么宋远知让许佑川陪同的原因,少年心细如发,又对江湖事情颇为了解。
“行,就冲你这面罩,我再多请你吃上一瓶!”
村子最西头有一家价钱便宜的邸舍,只因前几年店里死了几个伤者,所以生意受了影响。
少年阳气旺盛,也根本不怕甚鬼怪传说。
在石底村的十余日里,两人既不敢去太原府游玩,也不敢轻易离开村子,每日能够消遣时光的地方,便是酒肆。
一碟蜜饯、一碟酸果、两瓶饮子,若是不在意店家嫌弃的目光,便可在酒肆里坐上一整日,期间还能听到许多江湖传闻与趣事。
“九哥,走着!”
明日便是木托大会开启的日子,许佑川再次拽起陆适庸。
“佑川,咱还是别去了,你瞧昨日那店家都快骂我们了”
“怕甚,又不是不付他钱?”
“可是我们又不吃酒,老是占着座位”
“九哥若是愧歉,这次我们多付些钱财便是。”
说来也怪,石底村邸舍不少,但酒肆仅此一家,人们都传这家酒肆的店主与京城里的权贵关系颇近,故而才能够将这里的酒水生意独揽在身。
江湖不可无酒,这处酒肆自然成为众多豪侠争饮的地方,店家为了能够多赚一些,甚至将桌椅侵占在了街道上,而墨奴却对此不闻不问,更加坐实了百姓的传言。
两名少年好不容易等到几名虫罗寨的弟子离开,这才赶紧坐下,胡乱要了四碗馄饨。
咚!
店家将馄饨重重摔在桌上,态度有些恶劣,而馄饨也是等了好久才端来的,面汤都快要冷了。
“店家,这次多付你些!”
许佑川将钱财交出,而店家掂量着手中的四枚大钱,依旧没有好脸色,走时还不忘奚落两人:
“就这点,还不够别人一顿解酒馋的!”
许佑川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吃下一碗,竖起耳朵又要去听别人讨论的江湖事。
邻桌上,坐着三名的衣冠精致的剑客,看上去应是万剑山庄的弟子。他们的坐姿端正、器宇不凡,就连落箸举杯时都透着一股谦谦君子的气质。
“几位官人,这边请。”
桌上的馄饨还剩两碗未吃,但店家却又将五人引到桌前,完全不顾两位少年的感受。
那五人各自背负长剑,也毫不理会正在吃饭的两名少年,竟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未几竟用手将桌上的馄饨推开。
陆适庸眉头轻皱,心中已经隐隐不悦。
“来此处又不吃酒,占着位置岂不浪费?”
许佑川按住陆适庸的胳膊,堆起笑脸问道:“敢问五位大侠可是罗剑门弟子?”
“知道便好。”
那五人瞥了一眼许佑川,之后便不再理会,脸上轻蔑且傲慢的表情甚是伤人。
罗剑门三字如同火油,直往陆适庸心头浇灌,少年正要开口斥责,不料却被一旁的万剑山庄弟子抢了先。
“在下万剑山庄弟子史平,刚刚见到几位兄台先是强占他人位置,后又出言讥讽,此绝非正派子弟所为,还望几位能够照顾小弟薄面,给这边两位少侠赔个不是。”
说话者身长七尺、一身素衫,胸口处绣着一小道赤红的剑纹,微微弓下的身躯并没有将其双眉间的正气减去半分,反倒于微笑中增添了一股不可轻视的凛然之气。
“原来是万剑山庄的师兄,失敬失敬。”
罗剑门弟子一听史平来历,颇为懒散地拱手回礼,神态仍旧是一副玩闹模样,十分惹人不悦。
更加令人气愤的是,罗剑门弟子仗着人多势众,竟嬉笑着打问起万剑山庄的事情来:
“史师兄,久闻贵派剑棠庭掌门生得倾城之容,不知此次是否前来?”
“若是她也参加此次木托大会,那对我们兄弟来说便是大大的福气!”
“师兄,咱们可真要仔细看看,究竟是青萍剑美还是掌门人美?”
宝剑出鞘,摊位上顿时鸦雀无声!
“史师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待会要是折了万剑山庄的名声,可别怪小弟”
罗剑门弟子也不畏怕,随之缓缓起身,猛地拔出长剑。
“罗剑门弟子范观止,特来讨教几招!”
眼见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店家急忙收拾碗盘,而一众武者则哄笑着围观上来,完全一副不见血伤不足兴的闹事模样。
眼见锋刃就要相接,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枚铜钱,从两剑之间急速穿过,强大的气息将剑身震得嗡嗡作响。
“何人喧闹?”声音极其低沉。
众人瞧去,只见四位银额兀儿赤正抬着一具腰舆缓缓走来,腰舆上坐着一位白面长眉的兀儿赤,样子有些萎靡,若不是这人的额上环着一条缝有白玉的锦带,说不定有人会将他认作是垂死的病秧子。
“九哥,快躲远些”
许佑川轻轻拽着陆适庸躲入人群之中,他阴沉着脸,两眼死死盯住那名斜靠在腰舆上的兀儿赤。
“佑川,怎么了?”
“若是我猜得没错,此人应是薛洪灵,兀儿赤中六位玉额卫之一,其实这狗贼本是乌鹏卫中的振裔云旗使,后来与玄旗使游太清跟随高贼一同叛国,是高贼手下最为听话的一条恶犬”
“昨夜里因蚊虻闹得凶便没有安睡,”薛洪灵斜眼望着拔剑的两人,手中把玩着另一枚铜钱,他冷哼一声后讥言道:如今刚想小憩,又听到两犬争吠,着实令人气恼。”
许多武林豪杰纷纷退避一旁,低着头不敢直视,而史平与范观止两人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愣在原地迟迟未动,恰好挡到了薛洪灵的去路。
“谁家的狗谁牵好了,若是敢在木托大会期间啃咬伤人,便拖出去乱棍打死!”
薛洪灵的话分明指向了欲要争斗的史、范两人,但受辱后两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范观止浑身颤抖,慌乱收好长剑,退到一边,低着头连连致歉;
史平则对薛洪灵的侮辱有些愤怒,他未将长剑收起,反而瞪着一双怒目,拦在道路中间。
“你你为何出口伤人,今日说清楚,谁是”
史平话未说全,只见薛洪灵右手一挥,手中的铜钱宛若劲弩一般冲刺出去,正好打在史平手中的平剑上。
巨大的冲劲震得史平右腕一阵剧痛,不得不赶紧撒手,任由那柄平剑飞出十几步远,最后稳稳插在那挂着招旗的木桩上。
在场的武人无不对这深厚的内力所震撼,尤其是史平,他一脸惊愕的站着,颤抖的右手甚至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了。
“念你是万剑山庄弟子,我与你家掌门也有些许交情,故而这次才出言相阻,”薛洪灵微微正起身子,两眼瞧向史平,冷冷说道:“你若是再敢在此乱叫,莫要怪我一脚将你踩死”
史平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于是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慌忙拾回了自己的平剑,站在人群中羞得头也抬不起来。
“汝等用心记好了,木托大会期间,朝廷严禁武人私斗,若有违逆者,斗伤者囚,殴杀者斩!”
说罢,薛洪灵又露出一副颓态,仍旧像个病秧子一般斜靠在腰舆上,被人抬着缓缓离去。
陆适庸悄悄来到史平身旁,本想要对出言致谢,但见史平十分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平剑。
低头看去,陆适庸不禁也暗叫一声,原来剑身早已被铜钱打穿,裂痕如同蛛网般布满剑刃,若是那铜钱打在肉身上,就算是少林的金钟罩护体,只怕也要被震伤筋骨。
“这薛贼好大本事,”陆适庸见状不禁叹道:“难怪高荷恩那狗贼这般器重他!”
许佑川接话道:“据说高荷恩还将千虹剑法传授与他二三成,只是不知真假。”
“史大哥,今日多谢你仗义出言”
“小兄弟不必客气,你若是瞅着他们眼烦,只管到我们这边来坐。”
陆适庸刚刚将身子躬下,竟又跑过来了两名银额兀儿赤,他们拦下史平,张口便索要三两银钱,说是史平意欲殴斗、扰乱民安。任凭史平如何辩说,那两名兀儿赤始终只向他索要银钱,完全不管顾一旁幸灾乐祸的范观止。
罗剑门是胡人亲近的江湖门派,这已经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事实。
史平愤愤地掏出三两银子,按照兀儿赤的要求恭恭敬敬地交了出去。
今日不同往日,酉时一过,酒肆中便没有了酒客。
明天便是木托大会开始的日子,将要举办整整七日。
回到邸店中,陆适庸早早睡下,而许佑川则细心地将这段时间的见闻记录下来:
参会者多为青壮,其中不乏少年英杰。六日间所见门派甚繁,刀剑盛门万剑山庄、寒船山庄,御毒蛊者虫罗、花阙,善机巧飞器者天罗、唐门,别有枪棒教派赤楼、镇远,至于崆峒、峨眉、岱宗、蜀山等一众剑派,悉有弟子出面。胡庭骄慢少礼,各派咸有怨色,唯罗剑门、火刀门等派,甘为爪牙,不向正道。另闻少林空问大师、武当天音道长亦携弟子赴会,然名册中未见登录。各派齐聚,独不见太越、夜侯中人。
许佑川将见闻仔细记录下来,他心里一直有两个愿望,一是成为保家卫国的乌鹏卫,二是写成一本影响后世的武林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