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侯两面(下)
(一)
许佑川手上那柄剑,名叫霹雳,是老蔡亲手锻造的。
虽算不得什么名剑,但许佑川一直带在身边,视为珍宝。
“这剑之所以叫做霹雳,是因为剑身由金微重铁所铸,交刃之际会发出特别大的声响,震人心耳”
许佑川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宝剑,脸上显露出少见的温情。
“师父虽是西域展马国人,但早将大新国视作了故乡”
“他让我好生练剑,待到将来山河光复,好接替他跻身乌鹏卫,成为人人羡慕的显职”
“那时我还十分天真,根本听不懂言外之意,或许,师父他早就料到自己活不到大新复国的那一天”
一路上,许佑川的话多了不少,可能是离洛阳越来越近的缘故。
“九哥,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北走二十五里,便到洛阳了,大新国的都城。”
“师父曾经说过,那朱雀门可气派了,当年东瀛来人,还以为到了天界仙城呢”
陆适庸听着心里有些难受,他忍不住会去想,若是大新国还在,那洛阳城,便是他的家。
“别出声!”
走在最前面的江德宽低吼一声,自从离了张老四的黑店,这位在江湖上颇为威望的大侠便日夜被复仇的烈焰所折磨,整个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恶徒。
“佑川,你还是回去吧。”
“九哥,放心,我绝不会拖后腿。”
许佑川举了举手中的宝剑,脸上憨厚的笑容像极了老蔡。
山中果然有一处宽阔的平地,上面建有一处豪宅,门前的石雕甚是气派,就连两边悬挂的灯笼,都是用珠玉作坠饰的。
“前辈,我总觉得这一路上有人跟着咱们”
“别管她,耐心守着。”
江德宽似是知道些什么,但他并没有向陆适庸吐露太多。
未几,山间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抬着箩筐的老汉,虽没看到箩筐里装的是什么,但飘散在空气里的肉香味,还是惹得树后的众人腹中直叫。
“九哥,咱后面好像有人”
连许佑川都察觉到了,显然那暗中窥探之人气息已乱。
“你在这等着”
许佑川还未反应过来,陆适庸便飞身冲了出去,随着宝剑的出鞘声刺入耳中,那名窥探的“歹人”也现了真身。
“恩恩人”
只怪那面甲与身形几乎一致,这才让陆适庸像个呆子一样杵在原地。
“谁是你恩人?”
女子没好气地拨开身前的长剑,一双难以隐藏的美目直瞅向不远处的江德宽,宛如一汪秋水,其中尽是柔情。
“江大哥”
女子轻轻唤了一声,却迟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你是夜侯”陆适庸小心问道。
“怎么,”女子转动眼珠,目光停留在少年身上时,又换成了嫌弃的语气:“你要杀我?”
“我我认错人”
女子没有理会满面羞愧的少年,反而迈着轻步,快速走向了江德宽。
“说过好多次了,你不必再来寻我。”
江德宽似乎并不通情,他的语气十分冰冷,听来让人不禁为那位夜侯女子而感到惋惜。
“我我也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夜侯女子在江德宽面前,紧张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生的丑,再加上这十根鬼指,旁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妖怪。”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夜侯女子激动起来,她悄悄向前一步,关切道:“江大哥你是英雄,顶天立地的”
“好话就不用说了,当年我也是出于道义才会选择出手的,”从始至终,江德宽始终没有转身瞧这夜侯女子一眼,语气反而变得愈加冷淡:“若是早知你是夜侯中人,可能当时我根本不会驻足。”
“我不在乎,事实是你救了我,还为我运功疗伤”
“别说了,趁着我还没有完全仇恨夜侯,快走吧”
“这处宅院,确实是”
“滚!”
这个“滚”字,当真如一柄快刀,生生斩断了千万根缠绕在心头的情丝。
“宅院里尽是机关,”夜侯女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缓缓放在地上,柔声说道:“后院里种着迷人心神的鬼兰花,你们若要进去,还得吃下这些”
夜侯女子离开了,身形如同一只轻巧的飞燕。
“江前辈,你”
许佑川想要上前宽慰几句,但得到的却是江德宽的一声训斥。
“仔细瞧好了,那两个老头快要走到门前了!”
“将那瓶中的药丸吞下,她不会害我们!”
言语间,许佑川还是听出了其中暗含的一丝情意。
(二)
“是老张啊,随我进来吧。”
豪宅里走出一个皮肤惨白的男子,但从他嬉笑的嘴脸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官人,我我那”
“知道,银钱自不会少你的!”
“江前辈,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冲进去!”陆适庸悄声说道。
“你懂什么,安分点!”
江德宽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嘴里没个好气。
“九哥九哥,你过来,”许佑川轻轻招呼着陆适庸,仔细说道:“夜侯人人精习暗器,通熟机关,既然此地是他们的一处据点,那么我们三人莽撞闯入,只怕很难全身而退。不若就在宅院外耐心守候,等那两名老汉出来,再细问不迟。”
“闭嘴!”
江德宽的一声低吼,再次将两个少年的目光吸引回来,只见那两名老汉又挑着一个箩筐走了出来,虽然大汗淋漓,但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显然男子付了不少钱财。
“跟上。”
江德宽没有等待两人,而是疾步跟了上去。走了约二三里,他还以为少年没有跟来,回头一看,陆适庸竟只与自己隔着两三步,脚下竟无半点声响。
“好轻功!”
眼见两个老汉并没有向山下走去,反而拐入了一条更幽深的小道,江德宽终于忍耐不住,一下跳出,面相凶狠地拦在了小道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这是小的身上所有的银钱,还是刚刚讨来的,全部孝敬给您”
老汉将江德宽认成了山贼,为了保命,急忙掏出怀里的银钱,足足有五六两。
“谁稀罕你的脏钱,今日只要将那宅子交代清楚,便不会取你们的狗命!”
两个老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全给吐了出来。
“小人只知道那里面住着不少有钱的官人,每日让我们兄弟二人送些肉饭过去!”
“由于赏钱不少,所以我们兄弟二人乐得走这趟辛苦;不过,那些官人不许小人对外言说,不然便断了小人这条财路”
“今日是小人第一次进那宅子里,里面的官人说让小的们将这箩筐扔进山谷里。”
江德宽面露疑惑,但他没有在意,身后的少年已是眉头紧锁,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
“箱子里装的什么!?”
“那些官人不许小人打开,说是只要将这大箱扔到山涧里,回去后便再给我们五两银子作为报酬!”
“滚开!”
江德宽走到箱前,发现木箱已被钉牢,于是催动内力,伸出两指刺进木箱之中。两位老汉见到江德宽这般功夫,哪里还敢逃跑,又跪在地上求饶起来。
“唔”
江德宽脸上微微抽搐,紧接着他怒喝一声,运起七分内力,猛地一抡,两指犹如大斧一般锋利,竟将木箱生生劈开。
许佑川凑近一看,险些昏倒过去。
木箱中躺着一具女尸,全身赤裸,满身伤痕,惨不忍睹;而江德宽则跪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衣衫将女尸裹起,抱着大哭起来。
不必多言,这女尸应该就是江德宽苦苦寻找的那位姜家妹子。
陆适庸低着头,心中万分悲痛,眼前的惨象让他心如刀割,也对夜侯恨之入骨。
“妹子,你等着,哥给你报仇去”
江德宽抱着女尸缓缓站起,样子看上去十分可怕,仿佛一头杀疯了的恶狼,眼里只有血肉。
“啊!”
鲜血自两位老汉头顶滑下,仿佛有人拿着血盆往他们的头上浇去,随着几下垂死的抽搐,他们在惊恐中咽了气。
“何必要杀”
“闭嘴!”江德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对着陆适庸龇牙咧嘴:“你若是再敢为这些人说话,我连你一起杀了!”
陆适庸知道,这位江湖前辈已将泪水流干,如今他被复仇所支配,与那作恶多端的夜侯弟子没什么两样。
(三)
咚咚咚,咚咚咚!
“老张你想死吗,敲得这么大声!?”
宅门刚一打开,漆黑的两指便直刺进来,那位皮肤惨白的男子还未反应过来,眉间便被劲力戳透,连喊都没喊一声便倒地气绝了。
杀气与血腥弥漫开来,宅中原本欢闹的气氛瞬间凝滞,取而代之的是不停地抽刀声。
“你们不许出手!”江德宽转过头来,对着两位少年吼道。
看来,他决定亲手宰掉宅子里的每一个人。
此时的江德宽已披头散发、双目血红,像是一头癫狂的猛兽,即便对面站着二十余人,他也丝毫不怵,深重的呼吸声里满是对杀戮的渴望。
“这人手指宛若刀剑,你们可小心了”
一位身着柳绿色衣衫的男子在房顶上踱着轻步,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与轻蔑。
就在陆适庸还在打量这名绿衫男子时,搏杀已经开始了。
江德宽的手指虽不比刀剑长,但却有着如精钢一般的硬度,锋刃砍上去,竟能击打出金鸣之声,顷刻间,几柄造工一般的长剑便已有了裂纹,若再挥砍几下,想必就要断了。
江德宽越杀越狂,鲜血很快浸染了整个庭院。
“没用的东西,怕什么!”
听见绿衫男子的怒喝,仅剩的两名壮汉不得不抄起刀剑冲了上去。
江德宽早已陷入疯狂,只见他闪身躲过挥砍后,两退一弯蹲在了一壮汉腹前,挺直两指后只一戳,便将那壮汉的肚腹刺穿,紧接着又是十余次猛击,肠肉登时流了出来,可谓惨不忍睹。另一位壮汉见状欲逃,可惜腿脚因为恐慌而失了分寸,没跑两步便失足摔倒,也被江德宽快步赶到,两指刺入后脑,七窍涌血而亡。
绿衫男子趁机偷袭,一剑刺中江德宽的左臂,但这位大侠早已失去理智,非但没有露出一丝痛苦,反而更加狂躁,大喝之下用两指夹住剑身,猛一用力,长剑便被生生折断。
“救救”
绿衫男子彻底慌了神,他扔下宝剑,想要向后院跑去,却被江德宽一脚踢翻,脑袋被狠狠踩在脚下。
“把你们的风月郎叫出来!!!”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绿衫男子不住求饶,泪水与血水混在脸上:“小人这就去通报,这就去通”
绿衫男子话未说完,只见其浑身一颤,力气似被抽去一般瘫软在地,不多时便咽气了。
江德宽抬眼瞧去,只见房顶上站着一位面容英俊、宽袍大袖的男子,肤白如雪、朗目樱唇,手中还捏着三根细针。
“你竟敢杀了侯公子?”
贼喊捉贼,屋上那男子明明才是杀人者。
“又来一个找死的”江德宽低吼着。
“哪里来的野汉,竟敢血洗我这庄子?”
“把你们的风月郎叫出来,我今日要将他剥皮抽筋,炙了下酒!”
男子轻轻发力,自屋顶上飘飘落下,宽大的衣袖里还带出些浓烈刺鼻的香气。
江德宽不再多言,对着风月郎便冲杀过去。
交手中,风月郎一味退避,始终没有出手攻击,而江德宽则是越战越勇,大有不死不收之势。
渐渐地,风月郎郎显出一丝颓势,自知以力取胜十分困难,于是虚晃一招后跳开两步,脸上露出一丝狡诈的笑容。
“我说今日是谁有这般本事血洗庄子,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鬼指丐江大侠。”
江德宽早已杀红了眼,一想起心上人被人污杀,眼中又激出泪水,恨恨道:“你们这帮挨千刀的畜生,若不是我劈开那个木箱,只怕这辈子也寻不到姜家妹子的下落了!”
“原来竟是为了一村姑!”
风月郎捂住嘴笑了起来,似乎杀人在他眼中如同捏死一只蝼蚁,微不足道。
“畜生!”
江德宽再次冲了上去,右手两指直往合欢郎的心口戳去,而风月郎则一边闪躲,一边笑道:“那村姑性子颇为直烈,反抗得狠”
江德宽须发冲天,身形渐渐颤抖起来,猛火攻心的他招式渐渐有些乱了。
“老张这头猪,门派里明明让他拐来女童,偏偏送来个大姑娘,既然师门不要,那我也只能勉强受了”
风月郎笑得十分得意,每一声都仿佛剑刃,深深刺进江德宽的心中。
“原来那村姑在床上嘶喊的‘江郎’,竟是前辈您啊,当时可真是扫了兴致!”
这一句,真是杀招
江德宽方寸大乱,怒吼着只是乱戳,完全没有之前的一招一式。
“哼!”
风月郎寻着破绽猛一发力,一掌拍在江德宽的腹上,可怜这位心痛欲裂的大侠飞出好远,重重摔在一处山石上。
咳咳!
江德宽咳出一口鲜血,艰难起身后却发觉自己浑身酸痛,乏力体虚,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仇人一步步走来。
“江大侠,这针名叫飞星针,虽然看着细长却能轻易破骨,刚刚被您踩在脚下的人,也是被此针刺破头骨的。您放心,凭着我的本事,绝不让您受苦。”
抬手之际,风月郎根本没有在意不远处的少年。
或者说,寒光一闪,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唔”
直到少年将宝剑缓缓入鞘,风月郎方才察觉到,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伤痕。
十指连心,所以这断指之痛,便是钻心之痛。
“啊!!!”
风月郎惨呼一声,急忙向后跳开,眼中充满了恐惧。
“我刚刚没有杀你,只是想问清楚,你们拐来女童究竟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气势逼人,虽然年纪轻轻,样子却冷酷得毫不容人。
“狗杂种”
风月郎以为自己刚刚只是一时疏忽,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脏字还未说完,少年的宝剑再次出鞘,伴随着一股迅疾如风的剑气呼啸而过,风月郎的右耳,又传来一阵剧痛。
风月郎急忙摸去,满手的鲜血却无情地告诉他,右耳也没了。
“你当真以为自己躲得掉?”
少年微微抬眼,明晃晃的剑光泼洒在他的脸上,霸道极了。
风月郎明白,若是再不走,被割去的便不只是三个手指和一只耳朵了。
“你们为什么要掳走女童?”
“又为什么要四处杀人夺剑?”
风月郎跪在地上,眼珠飞转的同时急忙答道:“掳走女童是为了训练杀手,而夺剑则是”
“你们来啦!”
风月郎猛地抬起头,满脸惊喜的望向众人身后。
陆适庸急忙转头看去,当看到后方无人时,他已经猜到了将要面对什么。
当当两声,凭借着迅疾的千虹剑法,陆适庸将本不可能拦下的飞针斩落。
“江前辈”
陆适庸猛地想起,重伤在地的江德宽又该如何自保!
扭头看去,江德宽依旧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他并没有中招。
但,站在他身前的那位夜侯女子,却连剑都快要握不住了
“这这飞针果然快呢”
鲜血自面具中渗透出来,一滴滴砸在地上,震碎人心。
杀心收不住了。
剑气萦绕于寒刃,陆适庸用力一踏,随着真气的喷薄而出,池中的清水随即飞溅成一道水帘。
剑身与水帘相接的刹那,炽热的剑气烫得池水滋滋作响,一瞬间便在上面割出一道细长的灼痕。
风月郎望得呆了,甚至停下了逃跑的脚步。
一道势不可挡的剑气透过这道缝隙,如同蛟龙出海、火凤入云。
这招唤作五丁开山,灼气而发。
风月郎顾不得惨叫了,在他感觉到疼痛前,脑袋便从脖子上滚落下来。
没有一丝快意,陆适庸甚至不忍心回头去看。
“你你这傻孩子”
江德宽挣扎着爬了过来,痛上加痛。
“咳咳,”夜侯女子倒在江德宽的怀中,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颊,却始终没有力气:“我我本想着以身相许作作为报答,没没成想,最后竟是以这这种方式”
“你别死你别死!”
江德宽又哭了,陆适庸还以为他的泪水早已流干。
“只有你不不会嫌弃我夜夜侯的身份只可惜还还未来得及向侯主请得骸骨令便”
江德宽哭得更凶了,身子也猛烈抽搐起来。
“从小到大,连个肯为我笑的人都没有,今日你肯为我哭,我我就知足了”
“你何必跟着我”
“能能不能告诉我你你有没有对我动情”
江德宽没有回答,但他却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夜侯女子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一日之内,悲剧接踵而至,巨大的打击将这位久历江湖的豪侠折磨得好似魂飞魄散。
“你你偏偏这么傻”
江德宽伸出手,将面甲缓缓摘下。
那是一张清秀干净的面庞,尤其是嘴角那一抹浅笑,让人觉得有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她她真的是夜侯弟子?”
许佑川的话中带着哭腔,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是,”陆适庸颇为坚决地点了点头,眼中含泪道:“但她不是唯一的一个”
夜侯两面,陆适庸直至此时,才真正算是理解了胡心亭的话。
江德宽走了,面容呆滞的他嘴里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杀光夜侯,杀光夜侯。
显然,他对陆适庸的看法很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