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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昨日皇灵今日白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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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幕帐中,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桌案、三张地经、八把椅子以及十余支忽明忽暗的火烛。

    “你的师父名叫徐靖廉,官至振裔赤抚使,是乌鹏卫中十分显耀的大人物。”

    “这剑名叫镇岳,与这两本绝世的剑法都曾藏于洛阳龙阁中,是皇家珍藏的至宝。”

    “而你,本名任艾,身上流着大新皇室的血”

    短短的三句话,便如毒药一般搅乱了陆适庸的心肠。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身份,甚至连名字,都是他听都未听过的两个字。

    十六岁的陆适庸仿佛一下变回了孩童,对于这个世界,完全是一片未知。

    宋远知仍旧跪在地上,陆适庸固执地认为他只是老糊涂了。

    “军军帅,你你快些起来吧”

    陆适庸两眼呆滞、身躯轻颤,他万万不会相信自己是什么皇族。

    “殿下,看着眼熟吗?”

    宋远知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块腰牌,看上去与徐延的那块十分相似,漆黑且精致。

    “这这是‘鹊引’”

    “不,”宋远知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这枚不叫鹊引。”

    陆适庸只能竖耳听着,这一切实在令人茫然。

    “老夫这枚,唤作‘鹏令’,全天下仅有五枚;而你师父虽然位及赤抚使,但他的那枚‘鹊引’,天下曾刻制万余。”

    陆适庸仔细打量着两块腰牌,果然发现除了背面阴刻的职名不同外,宋远知的那枚腰牌雕工更为细致,借着烛火,正反面均隐隐刻着一只金线大鹏。

    宋远知继续说道:“这鹊引,本是大新国乌鹏卫身份的象征,而这块小小的腰牌,则比性命更加重要。”

    “难怪郜家兄弟让我仔细收好”

    “按照之前所计划的,一旦金陵那边有变,郜家兄弟便是渡你南下之人,只是老夫没有想到”

    宋远知低着头,他刚刚已经从陆适庸的口中得知了丹洋湖的事情。

    “所以在见到镇岳剑时,老夫并没敢第一时间确认你的身份,就是因为你并非从海路而来”

    “我我”

    陆适庸垂着脑袋,不管是“任艾”还是“桂王”,他都一时难以接受,也不敢相信。

    为了帮助少年更快地熟悉过去和认识自己,宋远知满是耐心地讲起了前尘旧事:

    大新国建立之前,在登州北面的海中有座孤岛,唤作沙门岛,本是用来关押重犯的地方。岛上无视律法、毫无人性,囚犯是生是死全凭狱官定夺,往往那些不幸得罪了官吏的囚徒,砍去四肢扔入海中已是最好的下场了。所以,无论是犯了重罪的官员还是百姓,一旦听闻“刺配沙门”四字,往往都会托人送金送银,好图个半道“染疾暴毙”。

    后来,天下大乱、豪杰并起,一个英雄的到来,得以让沙门岛上的囚犯摆脱炼狱、重见天日,为报答这份恩情,这些被世人诟骂的囚犯甘愿隐瞒姓名、抛却家人,成为终生不露真身的暗桩。

    这些刺探军报与敌情的囚犯,被唤作“鹊徒”,只因他们南下的背影实在与前人“乌鹊南飞”的诗句甚是相合。再后来,每名鹊徒会在足下刺有一只乌鹊纹样,寓意着足下生风、健步如飞,好将一个个用性命换来的情报及时送回北方。

    日夜奔波、前赴后继、不顾生死,鹊徒为大新高祖皇帝定鼎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平波之变后太宗皇帝继位,感念鹊徒从中暗助,遂将二字更改,赐名乌鹏卫。

    乌鹏卫组织严密,选拔严苛,专为皇帝效命,既有‘直驾护卫、督查百官、不受臣议’之荣职,又有‘纠察缉捕、暗查访情、私刑止恶’之显权,可谓风光无限。其中设指挥使一人,又名“鹏主”,佩乌鹏令、受万鹏册、悬从龙剑;另设副指挥使四人,亦佩乌鹏令,分掌宿卫皇室、督查朝野、缉拿断案及外务刺探

    已过午时,但陆适庸根本没有一丝困倦与饥饿,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宋远知,仿佛在看一个追忆往日荣光的迟暮英雄。

    “这剑,名叫镇岳,是当年散剑老人所铸的四大名剑之首,第二任鹏主丁承死后,便一直珍藏于龙阁中。后来尨窟人饮马中原,先帝曾命人抢出阁中许多珍宝,这镇岳剑便是其中之一。”

    宋远知又指了指那两本书册,同样目光闪烁道:“这两本剑法,便是武林中人朝思暮想的秘籍,二书择一而习,即可天下无敌。”

    陆适庸显得有些紧张,望着手中的宝剑和剑法,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这些本就是属于你的宝物,殿下不必惊惧!”

    “殿下”二字,听着当真刺耳,少年感到很不舒服,不由得又想起了梦中的画面,师父就那么远远跪着,不能靠近,仿佛生疏了三分。

    “殿下!”

    陆适庸还未彻底缓过神来,只见身前的老帅竟突然跪了下去,眼中泛出了热泪。

    “自今日起,老臣尽心佐助桂王殿下成进取之功,驱杀胡贼,恢复中原!”

    这与小时候所设想的根本不一样。

    在陆适庸看来,做个大侠已经是极难之事,如今要他上阵指挥、驱逐胡虏,更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

    “军帅,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天下人都知道,当年皇族尽皆被胡人杀害,官家他他”

    陆适庸慌得连忙也跪了下来,他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今日老臣所言,绝无半句虚言”

    宋远知赶忙将陆适庸扶起,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表情中既有悲愤又有激昂。

    “十八年前,临时兼任河东都部署的乌鹏卫指挥使高荷恩率部叛变,致使太原城破、河东失守。消息传来,朝野震荡,官民悲号,先帝率众南巡仅一个月后,尨窟人便袭破洛阳,致使皇族被戮,万姓遭殃!”

    “先帝有子八人,或战死、或走死,唯一幸存的八皇子任凌,也最终在金陵为尨窟人所擒杀。”

    宋远知面容严肃,猛地深吸一口,在眼中打旋许久的泪水也终于溢了出来。

    “仅仅一年,金陵城破,饮马川一战,老夫由于南下募兵而未能护佑在侧,而先帝也终为胡贼所害”

    陆适庸动也不敢动,额上全是汗珠,只等着宋远知将又一个惊天的秘密说出口。

    “但胡贼并不知,大新国承苍天垂怜,先帝在南巡途中又得一子;为延国嗣,先帝便将此事交由乌鹏卫秘密处理,于是老夫命徐靖廉将娘娘小心带出金陵,安在南郊待产。”

    宋远知泪流满面,几乎不能成声。

    “老夫本欲暗中遣人将殿下接出,怎奈胡贼追杀得紧,本就身无安存之处,便密令徐、贺二人暗中照顾,只待来日兵马强壮,再图后计。”

    陆适庸低着头,双手颤抖得握都握不住。

    “殿下不必怀疑,您是大新兴运六年初秋生人,名字是先帝所赐,受爵桂王”

    如同五雷轰顶,又似万箭穿心,陆适庸一下瘫坐在地,显然这身份和地位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不不可能不不会的”

    陆适庸想要站起来逃离,但他根本无法站起,只得无力地蹬着双腿,在地上挪蹭着。

    “这么多年,老臣之所以没有派人去接回殿下,一是因为自身立足未稳、实力不济;二是先帝曾有交代,若是国破身死,便不再让殿下身涉军政,此生做个小民,安顺便好。”

    心乱如麻的陆适庸像个受刑的囚犯,宋远知每一句话,都像是抽在他身上的一记猛鞭。

    “你们定是搞错了,搞错了”

    “我叫陆陆适庸生在枣木村”

    宋远知跪在地上向前挪了两步,紧紧扯住陆适庸的衣角,哭喊道:

    “如若你身上流淌的不是皇族的血,武功高绝的徐靖廉又怎会隐姓埋名,甘愿去做一个乡村木工?”

    “如若你身上流淌的不是皇族的血,一腔忠义的贺连城又怎会屈身事贼,甘愿背负这一世的骂名?”

    “因为他们是乌鹏卫,为了皇帝和大新国,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能吭上一声委屈!!!”

    咚咚咚,宋远知的额头一次次磕在地上,也一次次砸在陆适庸的心里。

    不管少年是不敢承认还是不愿承认,生下他的人已不可更变,正如这身份一样。

    “我我的娘亲现在何处?”

    陆适庸双目无神,问出了他唯一期待的问题。

    宋远知哭得更凶了,额头也磕出血来。

    “老臣万死,老臣万死!”

    短短的八个字,让陆适庸明白了答案,心头那刚刚升起的点点温热,再次被一盆冷水浇得冰凉。

    “殿下出生后,先帝为保全殿下身世,故而忍忍痛下旨,密令臣等悄悄将娘娘将娘娘”

    “娘亲埋在何处”

    从小徐延便告诉陆适庸,他父母皆是小农,很早便过世了;如今自己身世揭开,这世间再无亲人的痛苦,他偏偏又要品尝一次。

    “先帝有命,未免惹人注意,当晚便将娘娘尸身烧毁,骨骨灰洒入淮水了”

    “知道了”

    陆适庸仰起头,努力想象着自己母亲的模样。

    “告诉我娘亲的名字”

    母亲的模样记不得了,但少年告诉自己,至少要记住母亲的姓名,这样,会感到亲近一些。

    “娘娘她她本是宫女,臣也只知道娘娘姓郭,潍州人氏”

    “我娘她她见过我吗”

    宋远知将脑袋死死抵在地上,哭道:“娘娘她她何等聪慧,看看到臣等到来后,她只是微微一笑,将襁褓中的殿下交与老夫后,便便一人穿戴好,去去里屋服服毒了”

    “别说了”

    陆适庸平静了许多,仅仅十六岁的他,仿佛一个看透人世的老者,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就算是屠刀此时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动摇分毫。

    “殿下若要追责,老臣甘愿受罚,就算杀剐千次万次,老臣也一并替旧人受着!”

    陆适庸低下头,望着跪地不起的宋远知,既说不上愤怒,又生不出仇恨。当看到这位老帅斑白的两鬓与手背上的疤痕,他知道眼前的老人饱受风霜之苦,无论宋远知曾经做过何事,但对于已经消失的大新国来说,他绝对算得上是第一忠臣。

    (二)

    “殿下,这是何故啊?!”

    宋远知望着手中的飞虎金牌,一脸的困惑与不安。

    陆适庸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平静。

    “殿下,如今臣等已攻下桂州,占据广南大半;既有安身之地,殿下宜追先帝圣德,锐意进取,挥师北上,早日将那食人啃骨的胡贼逐出中原!”

    陆适庸摇了摇头,在过去的这一个时辰里,他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殿下,这可是调动三军的飞虎金牌,这广南虽不比中原,但仍可调动近八万劲卒,足可与胡贼一战!如今我军连战连胜,各地义民揭竿而起,正是进取之时,殿下万勿推辞!”

    宋远知又将飞虎金牌双手奉上,但等来的仍旧是少年的拒绝。

    “宋帅,我非是嫌弃兵微将寡,只是对自己太过了解罢了;我知道自己绝不是带兵之人,若是举我为帅,岂不是白白害了众将士的性命”

    “殿下,老臣愿意日夜用心,教授殿下兵阵之道,相信以殿下之勤智,最多三年便可大成,到时”

    宋远知不肯放弃,他又怎知陆适庸同样选择坚持。

    “宋帅不知,我虽然从小习剑,但性子软弱;这一路上虽也杀得不少墨奴,但他们终归是毒恶之人;若是将来到了战场上,面对那些战死的兄弟,我真不知自己该如何”

    “我虽然读书不多,但也听得师父常言:成大事者,仁善重情必然重要,但果决狠辣亦不可缺。这仁善重情我多少通些,而那果决狠辣却是无有半点,本性这般软懦,只怕您教授再多兵事,也是无用。”

    “殿下,您切莫如此”

    “宋帅,以后您切莫唤我殿下,既然爹爹有意让我安于平凡,那也请您遵从他的遗愿,让我自己去闯吧”

    陆适庸扶着宋远知坐下,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意,似无奈,又似解脱:“旧日皇灵,今日白丁,就让这‘桂王’的高位与大新国一同随风飘去吧”

    陆适庸每每想起梦中那众人跪拜的情景,心中总是莫名感到孤独与无助,总之,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坦,也并非是他所向往的。

    但,宋远知并不理解。

    “殿下,这营中将士,无一日不思效死报国,杀回中原!”

    “如今殿下归来,正当是奋臂高呼、四海应援的大好时机,您怎能白白枉费将士们这一腔忠悃?”

    “再说这江山本就是殿下家的,怎能弃之不顾?!”

    “风云更改,山河犹在,这天下几番易主,又有哪朝哪代能够长治不衰?”

    陆适庸苦笑着,这番话让他更像是一名看透尘世的仙人。

    知道的多了,内心的苦闷仿佛让少年一下子长大了,无论是心性还是脾气。

    “我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连一军之主都无法胜任,又怎有能力去做那一国之君?”

    “殿下,您”

    “宋帅忠勇天地可鉴,他日若成恢复之功,当择贤德,恩惠万民”

    宋远知听罢,竟惊得慌忙跪下连连叩首,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之人,竟连高位甚至是皇位都不稀罕。

    “从小我便立志做一位惩恶扬善的大侠,因为我知道以自己的本事和心性,救一两人可,若是要救千万人、天下人,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我心太软善,又不懂取舍,是万万做不来的”

    眼见少年难以劝动,宋远知也便不再多言,他只得擦去泪水,想着先将少年留在军中。

    “既是殿下不愿,老夫今日不再相劝,只希望您能留住军中,莫要外出,让老夫求个心安。”

    “宋帅尽管放心,眼下各处杀伐,混乱的很,再加上师父叫我前来投奔,我定是不会离开的。”

    陆适庸笑了,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不少。

    “殿下”

    “宋帅,”陆适庸慌忙打断,又说道:“唤我适庸、九郎都好,单这殿下二字,今后莫再出口了。”

    宋远知点了点头,尽管有些别扭,但出于种种因素考虑,他应下了。

    “来人!”

    宋远知命人收拾出一间军帐供陆适庸休息,而少年的身份也从桂王变为了九郎,一位投靠宋远知的远亲。

    “军帅”

    李明晁缓缓凑了上来,作为仅有的一位旁观者,他的心中比陆适庸平静不了多少。

    “他竟真的不愿”

    “这少年心思单纯,确实不像是狠决之人;观他容止,倒也豁达开朗、不见心机,只希望他将来能够回转心意,已复国为上。”

    宋远知皱了皱眉头,将那枚飞虎金牌小心收在怀中。

    “从明日起,你派人对他日夜照顾,多备些兵书送去,就说是我要他好生习学的”

    “还有,自今日起,对外人只说九郎是我的远亲,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他的身份!”

    “是!”

    李明晁刚欲离开,却又被宋远知叫住了。

    “明晁,这几天你盯紧了,我害怕那孩子受不住打击,万一钻了牛角尖”

    “我看他刚刚的表情,倒像是从悲伤中快速恢复过来了,应该不会”

    宋远知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帐门,叹道:“但愿吧”

    在幕帐东边仅仅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新搭的军帐,往来的士卒不仅在议论帐中住着的人,还在为帐中为何如此安静而感到怪异。

    “唔”

    陆适庸既不敢出声,又害怕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所以他将脑袋深深埋在被衾中,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

    他需要时间慢慢去习惯自己本姓任,慢慢去适应自己的身世,慢慢去接受爹爹杀了娘亲,再慢慢去忘掉这世上早已再无亲族

    “陆适庸”

    “任艾”

    这两个名字正如一道无法选择的难题,萦绕在心头不去。

    但是,问题总要解决,少年必须逼迫自己做出选择。

    最终,他请求上天包容他的自私,也希望宋远知能够理解他的想法。

    “我叫陆适庸,家在金陵南郊枣木村”

    原本再熟悉不过的话,少年重复了数百遍,直到让自己渐渐忘记真相为止。

    陆适庸释然地笑了,他再次想起了许多人都曾对自己说过:

    就算心里再苦,也不妨笑面示人,这样对自己、对他人都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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