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另一个身份
初春的广南大地是连片的芸薹与桃花,到处都是在枝头吭哢的春鸟,冬日最后的一丝凉意固执地保留在了道旁败亭的石桌之上,若是没有那早已乌黑的血迹与腐败荒野的尸骨,当真是人间好个去处。
李明晁,二十七岁,未到而立之年的他却从来不会为功成名就而发愁,作为广南三虎将之一,喜披红袍的他早已将“盛名难负”的流言击得粉碎。
就在七日前,他还亲手斩杀了两名胡将,可谓风光一时。
宋远知常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而仗也要一点一点打。
过去的十三年,他曾跟随宋远知六次翻过万山,又六次退回璜越,经历的失败实在太多。
所以,李明晁不爱笑,也极少与部下打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反而部下都对其正直公义而感到敬佩。
“或许这次,真的可以”
在终于攻克桂州后,李明晁总觉得北伐之事能成,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固执地认为。
“将军。”
一骑飞速踏来,从脸上焦急的神情来看,前方应是有险情。
“何事?”
“仙女池里有人,已打伤了不少兄弟。”
端坐马上的李明晁立刻抽出长刀,还以为遇着了残余的胡贼。
“对方有多少人?”
“一一个”
“什么?!”
“一个少年”
桂州北郊的仙女池,相传曾有美丽的仙子下凡到此沐浴嬉戏,为此桂州好几任知州都曾遣人守在池边,生怕自己会错过与仙子的情缘。
李明晁想不到,这般“好运”竟会落到自己头上。
“这少年郎,倒真有些本事。”
李明晁坐在马上,望着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部下,嘴角微微上扬。
少年的衣衫从里面隐隐透出水迹,显然他还未将身子洗净便匆匆上了岸;他怒目圆瞪、口鼻不停喘着粗气,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蛮牛,直盯着不远处一名士卒看。
那名士卒明显慌了神,连怀中的木箧都抱不稳了。
拳风刚猛,毫不容情,若是这一拳打在脸上,那名士卒的牙齿算是白长了。
好在,李明晁的力气足够大。
“小子,你倒有些本事”
“把木箧还给我”
相持之下,常常出入战阵的李明晁竟渐渐有些力怯。
“拿下!”
李明晁突然高喊一声,士卒便用行动力侧面证明了严明的军纪,瞬间便有四五名身材魁梧的壮汉从后面扭扣住少年的两臂,死死按在地上。
少年很倔,死活不肯跪下。
“把东西换给我!!!”
少年怒吼着,几次险些挣脱开众人的束缚。
望着鼻青脸肿的部下,李明晁面无表情,似是责备又似关切道:“叫你们平日里莫要轻易夺人财物,今日这顿拳头可让你们记住了?”
“将军,这少年说要南下,我们就想着查验一下他的东西,未曾想这小子好生了得,将我们打得如此狼狈”
少年仍旧在怒吼,尤其当李明晁走近那个木箧时。
“这里面,究竟装的什么?”
李明晁缓缓打开木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本叠放整齐的书册。
“嘭”的一声,李明晁将木箧的盖子狠狠合上。
宋远知曾教过他辨识古篆,今日终于算是派上了用场。
“将军,怎么了?”
尽管李明晁极力掩藏内心的惊慌,但他还是让部下看出了些异常。
“带这少年回去!”
这是本日李明晁下达的最后一道军令,士卒们不敢大意,因为他们清楚看到,一贯沉稳的将军双腿大颤,好几次没有翻上马去。
少年的声音依旧在林间久久回荡,唯一为他“鸣不平”的仅仅是几只受惊飞走的黄鹂。
桂州曾是广南西路数一数二的繁华去处,如今除了残楼败舍,唯一看得下去的地方,便是州中的衙署了。
但是,这地方如今成为了伤员的休养地,是宋远知特意安排的。
“军帅!”
李明晁站在幕帐外,语气中满是敬意。
“明晁只管进来,正巧有事要与你商议。”
帐内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沉稳中稍带着一丝沙哑,听着总叫人觉得安心。
得到回应后,李明晁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寒甲与银盔,直到自己满意后,他才轻轻掀开帐帘,低着头端正地走了进去。
“回禀军帅,今晨末将带人出宣赫门巡视,却在北郊仙女池撞见一个少年”
“问清楚是哪家走丢的。”
“不不是”
“不是什么?”
李明晁缓缓抬起头,见眼前所崇拜的宋远知依旧是日常模样:
头顶团花凤翅盔,身披黑金山文甲,腹吞中一条锦带缠饰,臂鞲上七颗明珠环络,腰间中和剑,足下云头靴,据传这一身兵甲是根据当年大新燕王张超的“游云见龙甲”所仿制,乃是前朝皇帝御赐之宝。宋远知时刻不忘国恨,故而曾当众立誓:不成恢复之功,不卸盛恩之甲。
“军帅,这少年”
一番耳语,李明晁又将书剑拿来。
就算是当年被胡贼偷袭大营命悬一线时,宋远知也未像今日这般惊慌。
老帅的双手颤抖着,想要说话却因为紧张而无法出口。
噌的一声,宝剑仓仓出鞘,一道夺目的寒光刺得李明晁慌忙捂眼。
“那少年现在何处?!”
宋远知的眼中已有泪意。
“眼眼下正被我扣扣在囚帐中军帅若是要见,我这便遣遣人将他押来”
“快快请来!”
李明晁从未见过老帅如此失态,只三步便抢到幕帐门前,刚欲伸手拨帘,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高喝。
“慢!”
李明晁吓得浑身一颤,帐中许久不见动静。当他悄悄回过头去,却看到宋远知缓缓整理着自己凤盔,又仔细收紧了些褌甲与腹吞。
那恭敬的模样,正如李明晁自己进帐前所做的那样。
“明晁,你带我去!”
囚帐位于军营的最西端,是一处夜里漏风、不避风雨的破烂去处,里面有一根深入地下的铁桩子,上面捆绑着粗重的锁链。
这本是关押叛徒或是重犯的地方,如今锁着一位面如死灰的少年,看起来有点小题大做。
“军帅,那少年就在里面。”
囚帐外,宋远知再次停了下来,他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甲胄,深呼一口气后,缓缓掀开了帘子。
“明晁,叫人把佑川那孩子唤来。”
“你在门口守着,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从宋远知凝重的表情中,李明晁已经猜到了少年应是身份不凡。
“把东西还我!”
少年仍旧是这句,尽管他声音已经沙哑。
“这宝剑与书谱是你的?”
当宋远知拿出剑谱时,少年开始挣扎起来,铁锁呗拽动得叮当作响,在少年身上留下了淤红的伤痕。
这事马虎不得,宋远知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将人认错。
“把东西还我!”
浓厚的杀气将囚帐震得摇摆不定,这强大的劲气令宋远知不惊反喜,竟奇怪地冒出一句:“瞅着倒像是那么回事。”
“你们这群仗势欺人,夺人财物的兵匪,不去驱逐胡虏、光复中原,却只知欺压良弱,简直比那些墨奴还要可恶十倍!!!”
少年忍不住骂了出来,但心中并未因此而感到一丝快意。
“很好,这份骨气老夫喜欢!”
宋远知不怒,少年反而骂得越来越凶了。
望着眼前青筋暴起、两眼赤红的盛怒少年,宋远知再次淡然问道:“目下广南正值战乱,你小小年纪孤身前来,难道不怕为乱兵所杀?”
“把、东、西、还、我!”
“是老徐让你来的,还是老贺?”
守在门口的李明晁原本就要捂住耳朵了,但帐内却突然没了声音,这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很是不安,悄悄窥探进去,只见少年瞪着双眼,打颤的唇齿中似是在轻声问着什么。
“你你怎么”
“你是要去钦州吧?”
少年愣住了,眼前的老人似乎什么都知道。
“你家在金陵府南郊的枣木村,师父是个胆小怕事的木工,对不对?”
少年点点头,眼中已经有了泪意。
“老徐呢,怎不见他陪你来?”
李明晁仔细守在门口,未几他竟听到了哭声,像是宋远知的。
“军帅!”
李明晁闯了进去,少年身上的锁链已不知何时被卸下,平日里那位百折不挠的老帅,竟在一个孩子面前哭得更像个孩子。
“饮马川,饮马川”
这三个字,对于宋远知而言,同样十分沉重。
“您真的是宋军帅?”
少年抱着两本剑法,蹲在老帅身前有些手足无措。
“早早就让老徐将将你带到南方来,可可他偏偏不肯让你过这颠沛日子,”宋远知自顾自地说着,全不见了旧日的威严模样:“旧时老夫东躲西藏,为了借兵借粮四处求人,本想着有朝一日时局扭转,再将你们”
时局扭转这四个字,说来容易
宋远知近乎崩溃,他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进肉中,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下来。
这十余年的痛苦,宋远知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
为了避难璜越,他将大女儿嫁与了璜越国主郑达,一位年近八十、卧床待死的垂垂老者;为了能够获得马匹,他又亲自将二女儿送入云南,充作当地土司官的小妾。
如今,小女儿正值二八芳龄,盯上的人大有人在。
当年大新国尚在时,无论是璜越还是大理,从来都是恭恭顺顺、甘为臣邦;如今世事变迁,曾身居高位的宋远知却也只能寄人篱下,察人脸色。
一次次北伐、一次次失败,就连跟随自己多年的部下都常常劝他,大新国已经不在了,听说就连洛阳城里的百姓,都已经习惯了胡服胡俗、胡官胡皇。
璜越国主郑达曾悄悄说起,宋远知的那份执着,正如对镜寻友、顾影劝酌,自欺欺人罢了。
可他又岂能明白,对于家国的那份情怀,又怎能轻易磨灭?
一息尚存,战斗不止。
这汉家的山河,就算拼上世世代代、子子孙孙,也早晚要争夺回来!
“哥哥!”
当许佑川出现在帐中,残存在陆适庸与宋远知心头的最后一团疑云也随之消散干净。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是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的一句话。
望着两个相拥的少年,宋远知心情很是复杂,毕竟这两个孩子的身世,不堪回首。
“宋军帅!”
少年一下跪了下去,他要为刚刚的失言而致歉,但宋远知却忽然变了脸色,像是受到了万分惊吓一般慌忙将少年扶起,口里一口一个“折煞老夫”,说得少年很是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宋远知这一问,显得有些多余。
“宋九。”这一路上,少年早将这两个字说顺了。
“不对。”
“错了错了,”少年挠着脑袋,又憨笑道:“我叫陆适庸。”
“不对!”
陆适庸蒙了,他呆呆地看着宋远知,不知道自己使用了十六年的名字,究竟哪个字念错了。
“宋军帅,我就叫陆适庸,没有说谎。”
少年有些焦急,生怕宋远知误会自己。
“还是不对”
宋远知摇着头,嘴角露出一丝饱含深意的微笑。
接下来的场面,令李明晁终生难忘。
不管是当年流柏坡还是孔河谷的惨败,都没有将宋远知的斗志击垮;但今日,这名身经百战的老帅竟突然跪在了一名少年的身前,样子甚是恭敬。
“军帅!”
李明晁慌忙跑到宋远知身前,不明原委的他还以为老帅有些悲伤过度。
“跪下!!!”
宋远知的话便是不可违抗的军令,李明晁不敢也不会违逆。
突如其来的跪拜大礼让陆适庸六神无主,少年算是彻底迷茫了。
但是,陆适庸并非一无所知,在宋远知的口中,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个称呼,或者说是身份:
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