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死局新路
来人并没有掩饰自己,“嗒、嗒、嗒”的脚步越来越近,一声一声,清晰且有规律。有值守的皇宫侍卫发现,一句“什么人”尚未完全脱口而出,便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来人不慌不忙地推开了寝殿的门,入皇上寝殿如入无人之境。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在门口站定片刻,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最终歪了歪头,抬腿走了进去。
“你来了。”
他站定不动。看着面前的一盏灯摇曳着亮起,而执着这盏灯的人,正是传闻中病体孱弱不能下榻的皇上。
“臣崔世明,参见皇上。”
来人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待抬起头,那容貌赫然是长公主驸马——崔世明。
皇帝缓缓地将灯放好,踱步到龙榻前坐下,形势威严:“可查明了,是太子?”
崔世明行了一礼,声音平稳无波:“是。”
上首许久没有声音,对立无言片刻,皇帝道:“太子生性机敏果决,狠得下心肠,朕原也不奇怪。”
言罢失声片刻,又是一阵静默。
“既然他已生出反意,那便即刻镇压吧。太子一系,连根拔起。”
崔世明眼中这才有了些波澜,迎上皇帝似乎浑不在意的目光道:“陛下就不想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这么做吗?”
即便是审理最简单明了的案子,也不会如此不问缘由轻而易举地做出决定。但看皇帝此刻的作为,似乎从未念及过骨肉之情,也无怪乎太子有反意了。
“太子的所做所为无非是要消磨述王和信王,臣看在眼里。可如今看来,似乎太子也不过是个傀儡,陛下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是否也在等待述王和信王的势力被消耗以后,再如今日这般名正言顺地处置了太子呢?”
……好给最后那位铺路!
“崔世明!”皇帝的声音陡然严厉。
“陛下恕罪。”他弯了弯腰,眼睛里恢复了原先的古井无波,“臣只是觉得,如今久墨边境与竟罗边境都有战事发生,国朝应该以抵御外敌为重。”
“久墨那边有朱朝洌、众多朝臣之后和安国公一众旧部,竟罗边境有镇南大将军。太子对这步险棋尚且运筹帷幄,朕又怎会惧怕?”
皇帝强压怒气:“反倒是你,身为宗洺皇室影卫之首,服从命令才是你该做的事!”
崔世明闻言似乎怔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皇帝气息匀了片刻,语气放缓了些道:“你也不必担心,久墨边境不过是小打小闹,待处理了太子,边境之事自然渐渐平息。朕一言九鼎,不会对久墨国如何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届时,也会放你回久墨。”
“臣,谢皇上隆恩!”
崔世明重重地跪了下去,一如往常听到放他回去的承诺一般,总算不那么漠然了。可皇帝依然皱着眉头,总觉得这人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
“如今边境事发,未尝不是太子判断失误的缘故。朝中大臣子弟也有不少上了战场,危机四伏甚至于殒命,此刻正是怨声载道之际。太子不是简单人物,你若要出手,也得看准时机。宫中影卫随你调度,若需援助,也可随时来找朕。”
“臣,遵旨。”
下首的声音十分木然,正像是皇帝口中只会服从命令的影卫之首。
回到长公主府已是深夜,崔世明照常来到长公主郑君月的卧房之外站定,不曾敲门打扰,却也不肯就此离去。
夜间寒冷,雪落无声,他却如同没有知觉一样静静伫立着,努力地听着房中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动静。
“驸马,长公主已经睡下了。”守夜的采荷发觉,上前来轻声提醒。
崔世明目光依旧缱倦地望着房门:“我知道,无妨,我再等片刻便会离开。”
毕竟这样陪着她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随后又不忘提醒道:“此事不许惊动长公主。”
采荷只得道了一声是,悄然离开,心中唏嘘不已。宗洺国谁都知道长公主与崔驸马是三生园成就的姻缘,是一段久久传唱的佳话,甚至长公主府也有许多人这么认为。可只有他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人才知道,那些不过是编来的瞎话,是戏里才有的。
左右自他们来到长公主府做事,就没有见过长公主和崔驸马同居一室过。
待外间脚步渐移,室内的长公主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走了?”
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一个黑衣人,朝长公主微一点头。此人身法高明,正是郑君月培养起来的暗卫。
“继续查。”郑君月面无表情。
崔世明照例来到书房,堪堪坐定,此刻四下无人,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月光倾注之下,书房紧闭的门窗上飞快地闪过一道人影,速度之快,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随着寒风摇曳的树影。
但是看在影卫首领崔世明的眼中,那确确实实是个人影,确切来说,是一个身法极为高明的暗卫。
还是长公主的暗卫。
崔世明不为所动,任由这些暗卫暗中刺探自己。想起皇帝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又慢吞吞地打开了一封信件。
若是此刻皇帝在这儿,一定会惊异——为何这封信件署名会是郑君逸?
崔世明身受明匿二王案的波及,不得不离开故国久墨,辗转来到了宗洺境内。伪装身份参与科考只是权宜之计,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游园宴上对那位尊贵的公主一见钟情。
他也曾妄想过靠近,可二人身份悬殊,自己身上尚且背负着家族血债,终有一日是会回到久墨的。既如此,一切就不该开始。
可他没想到,天边的皎月也会主动来到自己身边。
公主的父亲找到了他。
合格的君王从不会怜惜一个女子,即便这个女子是他的女儿。崔世明听懂了个中利害,知晓公主早晚会被当做棋子送出去联姻,又恍惚地想着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能嫁与我呢。
尚公主后,他一步步坐上了影卫首领的位置,也一步步地身陷帝王的掌控之中。影卫是皇帝暗中的势力,他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合该秉承中正绝无二心。是以莫说回归故土,即便是长公主也不曾多亲近。
——他不敢拿郑君月来试探皇帝,江山和女儿孰轻孰重。
所以他自担任影卫首领以来,一直表现得都是皇帝想要的样子:服从命令。他不结党不营私,不同朝官交往,更别说像此刻这般同太子有什么交集了。
太子……
崔世明闭了闭眼,实在是此时的情况置我于为难境地,不得不做出改变。
如今故国久墨再度对宗洺起兵,竟罗亦如多年前来势汹汹,崔世明也曾认真地想过:此局何解?
皇帝说:久墨那边有朱朝洌、众多朝臣之后和安国公旧部,竟罗那边有镇南大将军。
崔世明看着手中郑君逸的书信,轻慨他们倒真不愧是父子,一样的心思深沉野心勃勃,令人难以分清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皇帝想到的解法太子也想到了,只不过太子不知道,皇帝试图以他来平息朝堂众臣的怒火。
崔世明看到了这父子相互算计的一幕,却不确定,作为知情人的自己会不会下一刻就被杀人灭口。亦或者是被安上“久墨细作”的身份,充当此次战事的尾声。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的特别,甚至于这种被当作炮灰抵命的下场也早已预料到。再加上如今朝中后起之秀众多,影卫之首的位置也并非非自己不可。
故国已无牵挂之人,但毕竟是故国;宗洺虽非旧土,却是心心念念之人所生所长之地。他身为影卫,不得已而为之之处更是多不胜数,也时常辗转难眠不得安寝。他累了,若能牺牲自己来换取一切平息,自然是愿意的,只是——
寂静之中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像是实木器具不堪重负偶尔发出的吱呀声响,顷刻间便又回归沉寂。旁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可他不但注意到了,他还知道,这是长公主派来的暗卫,正在搜集一切证据在对付太子——或许还有自己。
崔世明苦笑了一声。
恨只恨,此行最大的变数,是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也正是因为她,即便自己按照皇帝的吩咐处置了太子,即便自己宁愿牺牲自己以平久墨战事,这个场面,也是控制不住的。
长公主恨太子郑君逸。
他是知道的。按照谁得到的多谁便是凶手的观点来看,郑君逸生母季氏取代了长公主生母何皇后,郑君逸则取代了她早夭的大皇兄,再加上她眼中这门一地鸡毛的婚姻是季皇后指的,长公主一定认为这对母子心狠手辣,不但害死了她的母后和皇兄夺走了皇后和太子的宝座,还给她指了一门失败的婚姻使其悔恨多年,日日在“佳话”之下独自伤神。
长公主势必不会罢休,太子只要还在这世上,就永远会是长公主心头的一根刺;太子也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既然敢挑起两处边境动荡来夺权,自然会有更厉害的后招。届时多方混战互相绊住脚步,战争只会愈发势大,未必不会重演九州之战。
所以他接了皇帝的命令,同时也是第一次接了太子用以拉拢的信件。
他想在死局中开辟一条新路。
又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崔世明合起了信件,沉默地听着这暗卫的动静。偶尔也会轻笑一声,心道:手下的人手脚这般不利索,你该如何斗得过太子啊。
不管皇帝和太子如何争斗,他们似乎都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抹杀的弃子角色。崔世明眼睫动了动,忽然觉得在这对螳螂和黄雀之外,可以再加一只鹰。
最忠心的影卫也会有私心,接了橄榄枝的行径亦可能是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