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择士平乱
京中波云诡谲,边境亦是人心惶惶。
西川路与久墨国接壤,本就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加之边境连年骚动之苦,莫说是与皇城相比,就是皇城的老鼠都不乐意在这边打洞。
除了过往商旅、久居此地不愿迁移的旧民和驻扎此地的军民,便是流放者不得不羁旅之处了。最近烽烟四起,杀声阵阵,连朝廷都派了许多官员来此。人们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能隐隐感到几分紧张氛围,似乎这片土地,很快就要变天了。
“把这个吃了吧,吃完好赶路。”一个身着灰布衣衫的青年将手边的馕递出去。
他面前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睁着一双不安的眸子打量四周,闻声立刻转头,诚惶诚恐地接过。
“过几日便是元日了,怎么说也是个节。我们放开腿脚,尽早赶去路府,说不定还能给你买两个油塔子解解馋呢。”
青年看出小姑娘的不安,便放轻了语气,面上也带了笑。这一招显然十分有用,小姑娘只顾低头吞咽,没工夫再看什么了。
青年这才抬头望向远方,几间简陋棚屋,些许赶路行人,整个边境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烟尘。战马与兵士呼和之声忽远忽近,平添一股子苍凉又紧急之感。
若是我还身在朝中,此刻必然请旨前来。现如今虽已身在西川,却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唉。
青年轻叹一声,神色莫名,俨然是被流放的墨无稷。
小姑娘闻声抬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小姑娘乃是他在西川偶遇相识,名叫莹儿,说是父母皆下落不明,无依无靠。墨无稷一时心软,便将她带在身边,虽未成亲,却已是一副慈父姿态。
他抬头,刚想安慰莹儿几句,忽听几声闷响由远及近,下一刻,二人所在棚屋便簌簌地落下灰烬来。
墨无稷立刻起身挡在莹儿上方,牵着她快步走出窝棚。再抬头,原本稀稀落落的行人已然慌乱,没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地上的尘土被搅起,视线也逐渐迷蒙,耳畔只听得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呼喊,黑影攒动,似乎从城外也涌进了不少人。
“这是……哎,老伯,敢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墨无稷费力地护着莹儿,随着人群的方向移动,瞧见身边的人似乎是从城外涌入的,便开口问道。
“唉,出事了,出大事了!”那老伯一脸惶恐,“前段时间久墨抢了咱们的棉粮,皇城中便派了官老爷来。可、可是,谁知道那官老爷和久墨又起了什么冲突,久墨他、他又打进来了!”
“那转运使呢,西川路的府兵守卫、驻扎军士呢?”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哪还有功夫等人来救?还是先逃命吧。”
墨无稷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又见眼下混乱景象,只得随之奔逃,边跑边问:“朝廷派来……就是皇城中派来的那位官老爷究竟是谁啊,他被派来不应当是解决事端的吗,为何久墨又打进来了?”
“官老爷的事,谁知道呢?不过这位官老爷似乎本就是出身西川路,衣锦还乡来着,叫什么刘……刘状元!”
“……”
墨无稷脚下一趔趄,抿紧了唇。
衣袖又被拉了拉,墨无稷回过神来,低头瞧见莹儿惶恐又担忧的目光,立刻甩甩脑袋,弯腰把小姑娘抱在怀中,随着人群奔流避难。
“报——西川路再生事端,久墨军队闯入城中,烧杀劫掠,边民死伤三百余人!”
朝堂哗然。
久墨国当年在九州之战中死伤惨重,众人自然知道其心有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他们也怕再起战事,招架不住。是以这么多年来,西川一带虽偶有摩擦,却都不成气候,更多时候是朝中随便派出一人前往谈判,久墨便顺坡下了。怎会像现在这样,宗洺已经派出了当朝状元、未来驸马前往调和,对方竟还不知收敛,愈演愈烈了呢?
唯一的解释,便是久墨经多年养精蓄锐,已然具备再战的实力。
惠文侯哀叹一声,出列奏道:“久墨国无视我朝典律国威,公然发兵,恐来者不善。还请陛下速派精兵良将前往镇压,护我百姓,扬我国威!”
“臣附议!”
“臣附议!”
出列附议的朝臣越来越多,皇帝却不疾不徐,甚是缓慢地将奏疏看了一遍:“办砸了,刘立人。”
惠文侯眉头一皱。
上位者疑心重,他自是知道的。只是在这般紧急的情况下,难道不该商讨镇压之策吗?久墨来势汹汹,当然不是区区一个刘立人能解决的,自派他出去之时众人便知道,也猜测是不是状元做了什么错事,陛下想要找个由头修理一番。可家国在前,此事已然超出预料,现在还想着修理臣下权衡帝王之术,这便令他难以理解了。
皇帝不是这样的人。
又或许,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他想起来近日同陛下交谈的时候,陛下似乎总是这般神色淡然,八风不动,置事云淡风轻。可再仔细些描述,那便是……似乎有些迷蒙而不知真相,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依诸位爱卿看,派哪位将军前往合适?”
惠文侯蓦然回神,暗暗观察,陛下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异常,现在也已然转过了弯,并非不分轻重急缓。
他清清嗓子,刚要出声,忽听一道清冽男声:“臣朱朝洌,请求前往西川路。”
朱氏在南边竟罗国边界声名极其显赫,镇南大将军朱朝涯至今还驻守在南边。但朱氏一门骁勇,无论放在哪儿都是难得的精兵猛将。久墨国来势汹汹,正应当速战速决,火速镇压,派朱朝洌去再合适不过。
惠文侯暗自点头,若是让他推荐,也是非护国大将军朱朝洌莫属。
只是……
“西川紧急,洺京亦是重中之重。护国大将军坐镇京中,此地比西川更需要爱卿。”
果然。
朱氏一门还是束之高阁的可能性大些。自己身为臣子,于国于家便是忠心,皇帝要考虑的可比自己多多了。为官多年,这些道理惠文侯不是不懂,只得不断劝诫自己,在忠君与爱国之间,寻个平衡的点罢了。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安国公之子谢承安可堪大任。”安国公在久墨边境声誉颇大,既然不能选朱朝洌,谢承安也是不错的。
“不可。”
惠文侯讶异,没有料到太子竟然不等陛下开口便驳了自己。
更令他讶异的是,这般挑战君威的事,陛下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郑君逸悠悠开口:“此行并非纯粹之作战,为保民生,当是能谈则谈。在谈判之事上,刘状元尚不能做到胸有成竹,小谢将军武将出身又不曾通过科举,此去实在冒昧。”
“久墨人接二连三犯我边境戮我百姓,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此刻还有什么谈判的余地?若继续谈判,既不是让天下人认为我宗洺软弱可欺?”
“是啊,久墨来势汹汹,此刻应当速战速决,派出朱……额,精兵猛将即刻镇压,也可免我百姓流离之痛与拉锯之苦。”
“孤只是觉得,九州之战声名渐远,后生子弟早已忘记了前人的功绩。如今边境宵小再度来犯,何尝不是后生们走上战场淬炼筋骨的大好时机?”郑君逸受众人反驳,依旧不疾不徐,末了还转过头来,“父皇觉得呢?”
“那掠夺的粮棉与死伤的百姓都是西川真实出现的,此等大事怎能儿戏?后生们淬炼筋骨,怎能拿人命作陪?此事应当趁战局尚小速战……”
“嗯。”
惠文侯的话戛然而止。
上首坐着的皇帝——似乎已经昏昏欲睡了,不经意间冒出来这么一句气音,却实实在在是回应了太子所言。
难道真的要放弃镇压边乱的大好时机,让一群没什么经验的后生和只会打口水战的文人前去,为了所谓的历练?
惠文侯惊疑不定,一瞬间有些怀疑太子的用意。郑君逸倒是依旧老神在在,甚至还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如此看来,父皇也觉得惠文侯的担忧是多虑了呢。”
“孤觉得……不如就派裘王去吧?”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惠文侯脚下不稳,被后面的官员扶了一下,摆手道:“年纪大了,脑子老是嗡嗡的。”
旋即目光复杂地望向郑君逸。
郑君逸倒是依旧泰然自若,还不忘解释一番原因:“裘王之父便是在九州之战中远近闻名的忠臣,此等家风若不传承岂不可惜?若是裘王在此次战役中再创辉煌,一门双杰,那才是佳话。”
不知是不是这番话过于震慑,众人见皇帝始终一言不发,冥冥之中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味。就连一向刚烈的惠文侯也没了声息,只待太子殿下还要说出什么话。
“秦丞相。”
秦绍礼一激灵,立刻出列跪拜,那方向却已悄无声息地朝太子偏了偏。
郑君逸看在眼里,暗嘲这秦绍礼实在是人精,只是该说的话还得说:“孤听闻相府独子,已经许久不曾去往国子监。不知是否有感纸上得来终觉浅,要往西川走一遭?”
秦绍礼回应得麻利,丝毫不拖泥带水:“回殿下,孽子有罪,老臣依家法罚他日日受刑长跪。如今体虚难以跋涉,再加之刑罚未完,恐怕不能前往。”
众臣:“???”
这下,就算是有些迟钝的官员也品出些不对味来。毕竟,秦丞相可是极好面子的人,这些丑事平时提一下就要急,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说出?
“既然犯了错,前往历练一番,将功赎罪也是好的。”
“孽子恶名在外,随军远行,恐有辱国威。”
殿中的氛围可以用凝结来形容了,谁也不知惯常圆滑的秦丞相今日为何屡屡驳上颜面。再观太子,面色已是十分不善:“倘若这是父皇的意思呢?”
“还请陛下三思。”
如此不避锋芒抒发己见,倒有几分秦绍礼初入官场时的傲骨,恍惚让朝中老人看到几分当年状元郎的影子。
“既然如此,丞相便在府上好生处置令郎吧。”郑君逸抬眼,眸中却是带了几分阴郁,“秦丞相为国鞠躬尽瘁,如今年事渐高,府上又多羁绊。既然不能为国分忧,那便……退位让贤吧。”
“即日起,秦丞相褫夺官印禁闭在府,无故不得外出。朝中事由由左丞相子车映昔代为处理,以便让丞相抽出些时间,好好管教管教儿子。”
“臣,谢太子殿下成全!”
秦绍礼行了个大礼,面上丝毫未见不甘怨愤,平静得仿佛此事与己无关,又像是占了便宜时的故作矜持。
警钟在前,在场官员们也不敢再推辞,一个个哑口无言,任由太子儿戏一般地挑了好几个世家公子。像是大学士家没出过京城一步的少爷、忠勇侯家声色犬马的世子,甚至在王御史家,王洲和王池兄弟二人都被点了名。
惠文侯越听越觉得难以置信。
镇边乃是大事,现在这场面活脱脱的鸡飞狗跳。这挑的都是什么人?不选朱朝洌也就罢了,咱理解这是皇家心有权衡,那至少选个谢承安,让天下人知道朝廷是真心要镇边,而不是挑这么一帮混不吝的主儿。这些人上了战场莫说是镇压了,越搞越乱也说不一定,除了送死,还能干嘛?
他转头四处看了看,众人大多惶惶不安,被点到的则是满面愁容惊疑不定。目光转到朱朝洌那儿,果不其然,愤懑之情浓得都快化不开了。
有诈。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为官多年,这点敏锐总是有的。此时此地,皇上,太子,秦丞相,都不同往日,皆另有风云。
“太子殿下。”惠文侯斟酌良久,还是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殿下所点之人,虽有报国热情,但年纪尚轻,实战不足,贸然前往恐怕……”
他顿了一下,本想说与送死无异,忽然想到出兵之前说这些话不吉利,这些人的父兄亲友尚在殿上。但正是这么一停顿,让他忽然联想到了其他可能。
“……恐怕有不足之处,还是应当派出有经验的前辈随行。”
拐了个弯,总算是把话圆过来了。惠文侯已然有了另一种猜测,令他毛骨悚然。余光悄悄去瞥秦绍礼,想从他那里探知一二。
是啊,送死。
拿方才被点到的人说,大学士似乎与信王走得挺近,御史是亲述王派,裘王虽则并无派别——也实在是只剩空架子了,但其名声在外,是不少经历过九州之战的老将心中的旗帜。惠文侯暂时只想到了这些,再加上秦丞相这宁愿丢官也不愿让自己儿子去的架势,实在是令人心惊。
“哦,还是惠文侯想得周到,不愧是国朝元老。”郑君逸皮笑肉不笑,“孤依稀记得,令郎赵臻曾于九州之战便随军上过战场,现在虽为逍遥散人,早年也是横剑阵前的骐骥呢。”
惠文侯袖中手指不自觉地蜷起。
“不知赵世子……可否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