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棋子脱局
秦晚宜生于怡红院，是这洺京中与莺歌院齐名的两大烟花场所之一。彼时沈姨娘也算精明，周遭的人又都是龙蛇混杂。环境使然，她从小就懂得趋利避害，知道怎么利用别人达成自己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如何保护自己。
以至于后来秦丞相纳妾进门，沈姨娘尚且欣喜得昏头转向，她却能警惕地打量着这个浑然陌生的地方。
人总是不一样的，沈姨娘大抵是艰难了半生，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生活，又在当家主母李氏的糖衣炮弹下渐渐地没了顾忌，生了秦晚临后更是理所当然地当起了阔夫人。而秦晚宜却在好奇心下渐渐发觉出了不同的东西，在她看来，这座府邸中涌动的暗流之甚，远在鱼龙混杂的怡红院之上。
毕竟，任何事只要牵涉到了皇家，必不简单。
丞相位高权重，但毕竟是皇上的臣子，他的一切都将为皇上服务。比如他那嫁给萧王的大女儿，再比如紧要之时被推给裘王的五女儿。
而自己此刻也正处于这样的境地。
呵，这样也好。早日脱离丞相府的控制，也不用再日日忧心。自己身不再丞相府，有什么想报复的也不必担心祸及自己了。
秦、夫、人！
在她将蝶儿派出去不久，长公主府上便过来传了消息。秦丞相忽地将茶杯摔到了地上，怒道：“你说什么？！”
丞相夫人李氏在一边忧心忡忡：“老爷，这、指不定是错怪了晚宜这孩子呢，您先消消气……”
“三生园出来的消息岂会有假，长公主岂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他烦躁地走来走去，又来指责李氏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游园宴，你当时就不应该带着晚宜去！”
三生园有一株百年榕树，曾见证了皇帝与先皇后、长公主与崔驸马，以及无数游园宴中相识相知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此树吉祥喜庆，后来便渐渐演化出一种挂上青年男女姓名的惯例，长公主也乐得见证，挂上名字便是得了皇家恩泽沐浴。
可，什么时候他的女儿秦晚宜也挂上了？还是和监察御史家的大儿子？
那家的二儿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还毁了自己小女儿的清白，让自己不得不将精心培养多年的小女儿匆匆嫁给了裘王作侧妃。现在，这家的大儿子又想拐走他的三女儿？
这绝对不可能！
“那，这该如何是好啊？长公主殿下说许愿树上有一对牌子挂得太高给漏看了，以至于今日才发觉，还在连连致歉，说要亲自给晚宜相看呢。”李氏悄悄看了秦丞相一眼，“再迟些，恐怕长公主殿下就要登门了。”
秦丞相脸色铁青。
三生园许愿树都是自愿挂上去的，并无人相逼，这是皇家恩赐，自己若推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可若真将晚宜嫁过去，自家不能与子车映昔结为姻亲，且不说影响大计，丞相府与御史府两府交恶，自己若再度嫁女，脸面要往哪儿放？
“你去把那个不孝女给我叫过来！”
“是。”李氏恭敬地应了一声，却掩饰不住眼睛里的幸灾乐祸。
看吧，这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就是不一样。即便自己不使手段，这群庶出的东西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这几日老爷正计划着将婉凝嫁给太子呢，沈姨娘这两个女儿倒好，一个比一个会折腾。
她倒是不担心此事会影响到自己的女儿，眼看着老爷胸有成竹，估计婉凝马上就会成为太子妃了。因着秦晚临的事，丞相府和御史府交恶，如今这门婚事也必不会成，平白让老爷厌恶秦晚宜这死丫头罢了。
李氏微微一笑，颇觉心情舒畅。
“长公主是不是搞错了？晚宜，咱们不嫁，娘去和你爹解释，绝不让你嫁给那王洲！”
沈姨娘情绪激动，蝶儿在一边瑟瑟发抖。
“不必去，那些事本来就是真的。”只有秦晚宜神色淡淡，挥手让蝶儿退下，轻声道，“我嫁。”
“你要嫁去王家？你知不知道王池毁了你妹妹！”
“我知道，但王洲不是王池，秦晚临被毁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
沈姨娘语塞，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女儿竟能凉薄至此。张了张口，努力放下种种旧恨得失的算计，在心中涌现出几分对这个女儿的心疼来：“相府和御史府交恶，你若要嫁给他便是同相府断了联系。没了娘家支持，你在御史府怎么会过的好！”
秦晚宜沉默片刻，忽然道：“姨娘，相府能养我一辈子吗？晚临出了那种事，你以为我还会嫁的好吗？即便不是嫁到御史府，是李氏给我挑的其他所谓好人家，你觉得真心为我好有几分，把我作为工具拉拢人心又有几分？就算顺遂了父亲的意，我在另一个婆家受了委屈，你觉得相府会为我这么一个庶女出头还是让我忍气吞声？”
“我们本就是侧室与庶出，我嫁入御史府已是高攀，你难道还妄想让我入哪个王府？像秦晚临那样，你觉得她那桩婚事很好吗？”
“……”
她深呼一口气，平静道：“王洲虽然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人物，但至少他待我真心。我有把握让他一生都不纳妾，只对我一人好，像宁国公夫妇那样举案齐眉没有第三个人。御史府嫡长子的身份，仰仗着他爹也能一世无虞，至于其他的升官进爵等事，也只是需些时间罢了。”
沈姨娘神情有些恍惚，揪着个话尾便道：“不，宁国公年长他夫人三十多岁，怎么……”
“大三十多岁也是忠贞不渝，比起治家有方只有三个妾室的相府好了不知多少倍。姨娘觉得，老夫少妻的宁国公府和妻妾友善的相府，究竟哪个才算佳话？”
秦晚宜叹了一口气：“姨娘，你当年在怡红院也算小有心计。不知你可有发现，自从进了丞相府的门，就被那李氏温水煮青蛙，慢慢消磨掉了你所有的棱角。晚临出事，何尝不是你的误导？”
“这一点我倒要谢谢你，在外头生活的那几年，也算教会了我一些东西，不像你现在这般愚蠢。”
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替沈姨娘理了理衣领：“姨娘现在既然没有这份心机能力了，就老老实实地在相府待着，替晚临报仇的事交给我。长江后浪推前浪，李氏确实颇有心机，也算教了我不少。不过，她输就输在，商户女的心机，如何比得过丞相女的眼界？”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扣扣两声响起，蝶儿的声音传来：“三小姐，大夫人来请，老爷有要事请您过去。”
秦晚宜没所谓地笑了笑，顺手拍了拍沈姨娘的肩膀。看着房门打开显现出来的李氏那张担忧的脸，竟轻浮地挑了挑眉。
母亲啊母亲，当年几次三番地害我，如今你的女儿又毁我妹妹。虽则后来收手，但这些帐，女儿都替您记着呢。
女儿要开始报复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多坚持些时日哦。
秦晚宜进了秦丞相的书房，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得房内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秦夫人幸灾乐祸，沈姨娘忧心忡忡。
不多时，秦晚宜便出来了。额角带了些血迹，步履却依旧不疾不徐，行至正门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拜别秦丞相。”
李氏即刻便察觉出她称呼上的一些不同来，心情甚好；沈姨娘却半是担忧半是焦虑，惴惴不安不敢上前来。
自那以后月余，秦府中人再没有见到三小姐出现于人前。
厨房常年为三小姐准备的胶颜羹无人来取，厨娘们议论纷纷；本该分到三小姐闺阁中的衣料布匹也都剩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这些东西最终被二小姐取走，这些人才仿佛终于丢掉了烫手山芋一般松了一口气。
以往有人失势，下人们总少不得落井下石，但到了秦晚宜这里便不灵验了。羹汤布匹，即便无人来取也得天天备着，没有人觉得她会一直这般沉寂。
直到，圣旨到。
皇恩浩荡，丞相府长女出嫁乃圣旨赐婚萧王正妃；五女庶出，同样是陛下御口亲赐宗洺唯一的异姓王。如今到了三女儿，那御史府大公子虽然名不见经传，这场婚事却好不气派！皇帝圣旨赐婚天作之合，甚至为了促成这段姻缘，下旨推迟状元尚公主之礼；长公主郑君月登门亲访，为其担任证婚人。
文武百官纷纷道喜，金银玉石，绫罗彩缎，种类之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秦丞相却笑不出来。
以皇帝之尊，怎可能为了自家区区一个庶女推迟五公主的婚礼？大概是五公主的婚礼本就不能成。他想到新科探花郎曾经那事，莫非刘立人真的有妻，皇帝如今知道了，又不想拉下脸面取消这桩冤枉过贤臣的婚事，这才借此机会一拖再拖？
在外人看来，皇帝为了使丞相与御史这两位贤臣和好如初，竟能大度到推迟皇家公主的婚礼为一介庶女让位，也实在是称得上一句明君了。
然而这件事的主角，秦三小姐，却丝毫不关心外界的种种流言与猜测。她正在为自己画眉，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眼波流转，在一袭红嫁衣的装扮下显得端庄又动人。
在她看来，利用也好，借势也罢，总归她要让自己的这场婚礼风风光光的，不比京中任何嫡女差。摆脱了秦丞相给自己安排的未知的未来，也杜绝了自己被当作棋子与物品利用的命运。
今日，她即将彻底摆脱庶出的身份，以后自己的子女，将会是嫡子和嫡女；自己的人生，将再不受别人的利用与约束。
至此，棋子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