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质子当年
郑君临作为质子到久墨国的时候,尚且不满六岁。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了,记住,久墨不是你们宗洺,皇帝也不是你老爹。到了久墨就要守久墨的规矩,这儿可没人拿你当皇子看……”
这妇人骂骂咧咧说了许久,左不过时刻谨言慎行不可随意出府离京这些事。
郑君临沉默不语,其实他在宗洺皇宫里的待遇和现在也差不多。倒是听老宫人说自己母妃在时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当时他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了。
大街上有人在撒喜糖,据说是贵人府上添了两个男丁。小郑君临捡了一颗吃到嘴里,甜甜的。
质子府很是宏伟,严肃而规整,久墨皇帝在面子上做得很足。随行的宗洺官员看过后也无甚在意,在面见了久墨皇帝之后就列队回国了,只留下几个宫女太监,陪着这势单力薄的四皇子在异国他乡艰难生存。
小郑君临惯于沉默,尚且不懂大国朝堂上的纵横捭阖。于他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而已。
“咳咳,主子,您别白费力了。奴才这身子骨不中用,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小郑君临手足无措,大概是不明白为什么徐公公一到冬天就生病了。随他而来的侍从们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多半只顾偷懒,以至于到了现在,郑君临只能亲自上阵,给徐公公盖了一床又一床的棉被。
老太监慈爱地看着他:“主子,您现在应该去读书了……咳咳,咳,那些人都巴不得主子不学无术呢,莫嫌这些枯燥,您总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质子府……”
人之将死,老太监也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平常不曾说过的话。
“嘿,这久墨国的冬天还真不是盖的,冰得结三尺厚了吧……”
小郑君临不想再听了,转身跑出了质子府——他分明从徐公公的话中听出了离别的味道。
“小主子跑得真快,当初我就跟娘娘说,小主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勇猛利索的主,果不其然被我说中了。”他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花。“我徐二是谁啊,太监中的红人!当初能在美妃娘娘身边伺候,终了小主子亲自给我盖被子侍奉,还跑到这久墨国来溜达了一圈。那群王八羔子,连皇城都没出过吧?”
质子府没有营生,小郑君临自然也没有钱,跑了几家医馆都被轰了出来。他无法,似是困惑了许久,转身去往皇宫求见久墨皇帝。
皇帝还算给面子,或者说,这个小质子才来了短短一年,还没有彻底惹他厌烦。
可最终,当他烟熏火燎地将药熬好端过去时,徐公公已安详地去了许久。
小郑君临怔怔的,满室皆静,唯有汤药氤氲着腾腾热气。
久墨远近闻名的小霸王纳妾了。
这件事原也没什么,小霸王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国朝栋梁,他平日里嚣张跋扈,纳的妾比皇上选的秀都多。
此事噱头在于女方,那女子,竟然是质子府的侍女!
王公贵族们其乐融融吃瓜看戏:这女子一嫁走,那个可怜的小质子就只剩一个侍女了。那些侍女不甘年华老去,早就各自找了金大腿远离质子府。如今只剩一个侍女,小质子怕是连饭都吃不好吧?
小霸王牛气冲天地来迎亲,新娘子言行举止都透着迫不及待,剩下的侍女则满眼都是不甘怨愤。
小郑君临依然是沉默,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
“你这家伙,什么本事都没有,估计这辈子都走不出质子府了,老老实实当缩头乌龟吧。”小霸王幸灾乐祸。
郑君临九岁的时候,将自己读书的时间分出来一半,开始偷偷地习武。
因为有几个久墨贵族子弟来找茬,将他揍得鼻青脸肿。小郑君临敏锐地发觉他们的动作很迅速且有迹可循,第一次对这种自保的东西有了兴趣。而此时,他已经不向久墨皇帝请求帮助很久了。
他听说小孩子六七岁才是习武的最好时段,自己已然错过,只能靠勤奋来弥补。而习武带来了巨大的体能消耗,在清苦的生活里尤为明显。
“怎么又吃光了?这是你三天的伙食,现在吃没了后两天就饿着吧。”
“一点油水都没有,哈哈哈你是饭桶吗,连这些东西都吃得下去?”
最后的这个侍女已然入了风尘,郑君临很早就发现了。她回质子府的时候越来越少,言谈举止也越来越市侩。
他亦早已不再指望那个风尘女子,会外出做些粗活赚取银钱,也会定期进宫让久墨皇帝安心。
郑君临在打猎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小孩子。
他苦练箭法,自信不会伤到这两个小孩子,也确实没伤到。即便如此,这两个小孩的父母也赶紧上前来哄,温言软语,惹得他很是羡慕。
两个父亲长相一模一样,应该是双生子,这两个小孩也就是堂兄弟了。粉雕玉琢的小孩子拥着各自的父母,好不温馨。
精致些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转过身来,郑君临一愣,再也转不开目光。
他的母妃在他三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记忆里只有个朦胧的温和可亲的影子。眼前的妇人虽看着亲切,但是时隔多年又相距甚远,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母妃呢?
那位夫人柔柔一笑便转了过去,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两个家庭各自美满,他参与不进去。
郑君临查明了,那就是自己的母妃。
他早已深切地知道权力的重要性,也在不断地努力着。几经曲折多方验证,他知道了那位夫人的丈夫唤她萦心。
他的母妃,闺名邵萦心。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浑身颤抖,多年苦难都未曾落下的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满脑子就只有四个字:劫后余生。
却分不清是谁的劫难,又是谁在庆幸。
久墨有双王,威震四方。乃久墨皇帝早逝的宠妃所出,一母同胞。兄长名唤仉督明,兄弟名唤仉督匿。明王匿王,人如其名,一人执掌军政大权,一人则统领暗卫死士,两人又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连久墨太子仉督峰都不能掠其锋芒。
匿王时常外出,归来时总会给妻儿带些小玩意儿;匿王妃也总是温温柔柔地陪伴着儿子,等待着丈夫。
郑君临看在眼里,这是幸福美满的一家。
郑君临十二岁的时候,宗洺和竟罗开战了。
他并不关心,自父皇下令将母妃处死、将自己送走的那一刻起,他在宗洺便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好在母妃并没有死,郑君临虽不知道她为什么到了久墨、为什么忘了自己,但是只要她活着就好,自己可以陪在她身边,守护她。
母妃的儿子十分调皮,郑君临心道他既然是母妃的儿子,那便是我的弟弟了,我会保护弟弟的。虽然他总是捉弄我,同明王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兄更亲近些。
郑君临仔细捋着时间。
他三岁的时候,母妃离开;他五岁到久墨国,弟弟才刚出生。
然后就有些开心,自己到久墨吃的第一颗糖,就是弟弟出生时的喜糖,怪不得那么甜。
宗洺武安十四年,郑君临也十四岁了。
战争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与此同时,久墨皇帝因为年纪太大了,开始疑神疑鬼,一面想着炼些长生不老药使自己长生不老,一面又想着朝中肯定有人图谋不轨妄图断送他的久墨江山。
郑君临不知触了他哪处霉头,被罚随行军队前往三国边境巡防——宗洺削弱,他这个宗洺皇子更加无地位可言。
也是这次,郑君临第一次见识到了战场。
此刻双方军队早已撤退,只有战死来不及被同伴拖回去的那些英雄,孤独在战场上。他们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血肉被踏成泥泞,受风吹日晒,在这空旷苍凉的荒野渲染着难以言说的壮阔。
这其中有宗洺的战士,也有竟罗国的士兵。然而这些敌人,同样是竟罗人的英雄战士。
一腔忠愤,喷涌而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第一次想做些什么而非漠不关心。
他是男儿,应当顶天立地,保护自己的家人和子民。不论是出于建功立业还是使双方免受拉锯之苦,这战争都该早点结束。
郑君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通信线,被久墨皇帝毁掉了,他自己也受了刑。
来不及心疼,因为探子临终前传来消息,宗洺国内复又生变,两大世家陆氏和沈氏,举族歼灭。
直觉告诉他局面将不可逆转,然而自己仍被困在质子府,唯一的通信线也被拿掉了,难有作为。
他应当回去。
可回去又谈何容易?宗洺国力本就不如久墨,如今宗洺深陷战争泥潭,就更顾不得这么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了。
郑君临深知,回去,只能靠自己。
所以,在那个流言传过来的时候,他选择了视而不见。他只需要久墨境内小小的一点内乱就能趁势脱局,而明匿二王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宗洺国在战争的时候出了一位人才,叫秦绍礼。
此人虽为阴险,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有惊世之才,称得上一声奸雄。他在宗洺处于弱势的时候出了一个法子,叫祸水东引。
即,引久墨和蒙昆两国参与战争,借此分散宗洺国对抗竟罗的压力。
而此计实施尤为成功者,正是久墨国。
秦绍礼因地制宜。久墨明匿二王声名显赫,甚至远远超过了太子仉督峰,便以此为切入点挑拨离间。刚巧久墨皇帝年纪大了,本就到了新皇即位的时候。
武安十五年末,郑君临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宗洺。
十年为质,终回故里。
只是他此刻心境早已不同往日,此次得以回国的代价,太大了。
原本判断的小小的内乱,在皇权的斗争中被无限扩大,波及甚广。久墨太子仉督峰即位,明王和匿王却因所谓勾结外敌的罪名而被斩杀。曾经调皮捣蛋的那两个小世子倒是留了一命,但因无人庇佑,生活举步维艰。
那个调皮欢脱的小孩子,即将过上他曾经在质子府那样的日子。
而他的母妃,邵萦心,也在内乱中死去,真真正正地死去了。
在最后一刻,她抚摸着郑君临的头,以往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满是痛苦。
她说:“临儿,母妃从来没有忘记你,只是不想忆起从前。”
后来很多年,郑君临也在不住地想,父皇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让母妃伤心欲绝究其半生都不能原谅。
“久墨是个很好的地方,母妃在这儿度过了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但是权势、贪婪这些东西,是除不尽的,所以这些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
“你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被束缚在质子府,母妃不怪你,只想请你不要恨这里。”
“母妃只希望,这世上再也没有战争和死亡。”
她的手缓缓地落下,却在努力地伸向东方。郑君临知道,久墨东城门,是匿王被围攻身死的地方。
她最终还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娘亲。
“临儿,对不起。”
母亲垂落的手和愈演愈烈的局面一样无可挽回,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判断失误和失败的代价。
自那以后,萧王殿下再也没有做过无把握的事,做事总会把种种失控局面考虑到,做那掌控全局之人。
郑君临没有回洺京,出了质子府便直接奔赴了宗洺边疆战场。
他不畏死,不怕伤,眼神就像恶狼一样没有温度,使的都是让老兵们都胆战心惊的杀招。他和普通士兵吃一样的伙食,睡一样的茅草,闲的时候就练武耍剑,受了伤也不停歇,全然没有皇子该有的娇贵气度,更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阳光和朝气。
同他受的伤一起增加的,是他的功夫和功勋。
等到他指挥作战,众将士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热血沸腾。
他指挥灵活,因地制宜。虽兵行险招,却总能掌控全局,于无路处柳暗花明,于穷极处绝地反击。
将士赞曰:战神!
其余诸国英才也逐渐展露头角,九州之战,渐得骐骥之战盛名。
三年之内,九州之战火速平息。
事后四国齐聚一堂,商讨战后事宜。论及英雄人物,宗洺国郑君临当属第一。
蒙昆久墨以及周遭小国各自休养生息,宗洺和竟罗乃最初生摩擦者,宗洺大获全胜,竟罗则需年年供奉。
各国英雄荣归故里,然而此战中最耀眼的郑君临,却选择了留在边境。
郑君临拥兵自重,宗洺皇帝无可奈何。这位在宗洺众人眼中消失已久、却在最近几年声名显赫的四皇子,第一次显露出了他的离经叛道。
武安二十年,国境安定,四海升平。
这位被将士们崇敬赞扬、封为神祗的四皇子郑君临,终于回京了。
百姓夹道欢呼,众臣侧目以盼。
不为别的,四皇子手握实权,此番回京必然引起朝中局势巨变。
哪知人刚到皇城,便有一属官冒犯。不知是受了主子指派来试这四皇子的深浅还是真的无意,但郑君临不管那么多,手起刀落。
血溅当场。
众人惊叫四散逃离,他却道:“军营待久了,遇事严苛,诸位多包涵。”
这简直草菅人命!众臣战战兢兢。
朝堂上,众人见一年轻男子上前拜见。身姿挺拔不卑不亢,是多年行军打磨出的冷厉。衣袍上还带着塞外的风沙冷月,眸中则是化不开的森森寒意。
当年他离开时,不过是个脆弱的五六岁幼童;如今他回来了,早已成了嗜血冰冷的……战神。
皇帝神情恍惚,封萧王,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