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探花下狱
再清正的读书人,只要入了仕途,就得弯下脊梁,向世俗皇权低头。毕竟,能为自己带来权力与俸禄的,是皇帝,而不是书中的先贤圣人。
“探花郎留步。”
墨无稷有些失神地走着,忽听有人叫自己。回过头来,发现正是大殿上提醒自己的那位须发尽白的老者。
“大人。”他连忙行礼。
“嗯。”
老者笑眯眯地应了,开口道:“老夫乃朝中惠文侯,探花郎若不介意,便称一声赵老吧。”
“赵老。”墨无稷从善如流,“不知赵老唤晚生有何要事?”
惠文侯道:“无他,听老夫那不成器的儿子说过,游园宴中敢于直言的仅探花郎一人,便对这等刚正不阿的年轻人甚是喜欢。难得见着了,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
墨无稷也猜到来人唤住自己是同方才殿上的事有关,刚好他此时正百思不得其解,便恭敬地说道:“请赵老指点。”
“年轻人有抱负是好的,只是过刚易折,看不清形势之人是走不远的。”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有些慈祥,又有些说不清的情绪。眼睛里是看透一切的睿智,苍老却通透。
“官场可不是读书厉害就行了,其背后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不然,你当今日为何那么多人反驳你哪?”
“为官之道,你是一样都没得。刚来就给皇上下了面子,惹得朝中众臣批驳,自己傻愣愣的,又无家族支撑,触了谁的霉头都不知道。依老夫之见,你还是回乡种田有前途些。”
墨无稷的表情有些裂开,显然难以接受:“可是,我苦读诗书这么多年,难道仅是因为害怕就要装作眼盲,任由权势欺人,对百姓疾苦袖手旁观吗?”
“啧啧,说话这般直来直往的,不知分寸!”
惠文侯用手指指着他:“量力而行可懂?你可知老夫为何对你印象深刻?因为我儿赵臻说指认裘王的仅你二人,赵臻乃老夫独子,万事有老夫兜着,那么你呢?”
“年轻人,还真是太年轻了。过刚易折,好好记着这句话哟。”
他说完这句话便摇了摇头,打算离开。墨无稷一时无措,道:“赵老……”
“哎,还有一事。”惠文侯回过头来,“出门在外莫要太相信别人啊,老夫让你叫赵老,你就真这么叫吗?”
难道……不能叫吗?
墨无稷有些愣怔。
回到原来那间小客栈,老板夫妻俩欢天喜地,连小满也逢人就说新晋的探花郎在他们家客栈住了,引得小伙伴们心生向往。
只有主人公墨无稷心思不复当初。
凡事,但求问心无愧就好。他默默安慰着自己。他忘不了刘孙氏衣衫褴褛求诉无门的场景,也不能忍受抛弃妻子的伪善之人高居庙堂。既然已经在大殿上提过这件事,那就坚持着把它做完!大不了以后再慢慢参悟惠文侯所说的那些道理。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只是波动了一下翅膀的蝴蝶,却早已吸引了多方巨兽。他刚下朝堂,这件事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城,连宁国公夫人、萧王妃之流都知道了。
仅此一件事,就几乎断送他的前途。
仕途之上,他没有以后了。
刘孙氏死了!
在被传唤进入大殿之前,他还在想着自己治国安邦的良策,街头巷尾的恶霸该如何处置,甚至状元有没有被冤枉的可能,他若狡辩不认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然而上首皇帝的一声怒喝,直直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刘孙氏死了,自己的侍从下落不明。
“这,这……”墨无稷有些慌乱,他倒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只是第一次有人因自己而死,心下只剩茫然无措。“请陛下即刻遣人前往,彻查刘孙氏之死。”
皇帝怒极反笑:“刘孙氏之死,不正是探花郎你所密谋的吗?”
“我?”墨无稷愕然。
不待皇帝出声,朝臣列队里便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干瘪,皮肤黝黑。一眼望过去,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不辞辛劳的父母官。
他先朝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向跪着的墨无稷:“本官乃西川路转运使,因刘孙氏一事,特此进京述职,并向探花郎解释一二。”
“刘孙氏,哦不对,并不能确定她是刘状元之妻刘孙氏。本官已经查明,孙氏乃西川一带的一个寻常嫠妇罢了。此人贪图小利,听闻状元出身西川又即将迎娶公主,便想借状元糟糠妻的身份哗众取宠,诓骗些银钱。不料遇见了清正的探花郎,派了侍从护送她进京,这才蒙了难。”
此人说到“清正”二字,语气微变,颇有些阴阳怪气。
“这么说来,探花郎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谁让探花郎盯着状元郎不放呢,听得状元郎有糟糠妻,怕是高兴坏了吧……”
“诸位同僚,稍安勿躁。”这位西川转运使抬手示意,又道,“孙氏乃西川路之人,本官仅对此加以解释。然而此人在进京路上身死之事并未了结,兹事体大,请诸位听听大理寺外派官员徐大人的话吧。”
墨无稷木木地听着他说,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惊世之言。
“陛下。”朝臣队列中又走出了一人,同样是先向皇帝行了一礼。待转过身来,这位徐大人就显得有些神气了。“孙氏的确咎由自取,只不过探花郎同样脱不了干系!”
“探花郎嫉妒刘状元功名与姻缘在先,捕风捉影之事,便四处张扬状元有妻。甚至不顾巡视之责,擅自回京攻讦同袍。此前在朝堂一番问答,惊觉此事不妥,便命令手下侍从杀死孙氏,不允她进京。”
“住口!你,你简直一派胡言!”墨无稷又惊又怒。
若说好心办了坏事使他沮丧,那么这番空口白牙的污蔑就是晴天霹雳!令墨无稷震惊之余,愤怒更甚。
“探花这是心虚了吗,如何胆敢当朝让人住口?”
“做学问尚且自由,天子面前,探花缘何要堵住人的嘴?”
“徐大人官爵在身,探花尚未有。如何能这般无礼,让徐大人住口……”
偏偏,他连为自己辩解都不能够。
“探花稍安勿躁,本官这么说自然是有证据的。”
那位徐大人摆了摆手,道:“刘立人高居状元,阁下是探花,乃无可争议之事。”
“……这也算证据?”墨无稷脸色难看。
“争强好胜之心,年轻人都会有的,探花不要不承认嘛。”
“……”
“至于孙氏之死,是探花郎您的侍从护送她回京的,如今孙氏身死,侍从们却不见踪影,岂知不是担心回京后将会被审判下狱,畏罪潜逃?”
墨无稷策论答辩之时文辞流畅,此时却觉得愤懑难平,话都有些说不顺溜:“千人千面,各有不同,大人如何能对未曾相识深交之人如此揣测?”
“且不说这些都是大人您的推测,即便是真的,侍从杀人,同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有了推测,顺藤摸瓜就容易得多。”这位徐大人笑眯眯地说,“只是,探花郎您这般推诿,将罪责都推到手下做事的人身上,怕是会令人感到寒心哪。”
“至于擅自回京,此乃事实,诸位有目共睹。”
“至此,探花墨无稷唯有擅自回京一事得以证实,其余罪名皆证据不足,仍需查证。”太子郑君逸适时地出声总结,“还请父皇定夺。”
上首的皇帝沉默许久,才慢慢道:“诸位爱卿,可有何看法?”
“啧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众臣朝声音来源看去,是三朝元老惠文侯,正在捻须啧啧暗叹。顿时也没了顾忌,窃窃私语更甚。
墨无稷可以说是极为慌乱了,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一片丹心,竟会面临这样的局面。自己明明是在努力地将问题提出来,希望能够解决,为何到了朝堂之上,竟然全都是对自己的攻讦批驳?
更令他慌乱的是,前几日还对自己温言教诲的赵……惠文侯,今日竟也说出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
自己让他失望了吗?
“丞相为何至今一言未出?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久不作声的秦丞相慢悠悠地朝上首拱了拱手,开口道:“臣想起来殿试之前,曾有缘见过探花郎一面。”
群臣立刻噤声。
秦绍礼这老狐狸,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一准是坑人的。这次不知为何他儿子中了进士却被遣送到了国子监,估计正是有火没处撒呢,趁机收拾其他进士也不奇怪,要不然怎么这时候突然提起来曾经见过探花郎呢?
他们等着听就行了。
在一片注视下,秦绍礼开口道:“正是殿试前的那几日,其余贡生们都在埋头苦读。不知探花郎为何有闲暇,衣衫半湿,不顾书生品格,携庖厨之物招摇过市。”
“放榜时听说此人高居探花之位,臣本就惊讶不已,世间竟有人对殿试如此胜券在握。”
他特意加重了“埋头苦读”和“探花郎”这些词眼。
满殿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