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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沈园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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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安十四年,淮南路,转运使府。

    “啊——”

    随着凄厉的叫喊,一盆盆血水从房内端了出来,立马就有另外几个医女端了热水进去。全程静悄悄的,没有人说一句话。

    第四个产婆神色慌张地跑出来,不敢看向院内的主人家。同门外候着的老郎中交谈了几句,拿了几味药便又匆匆忙忙地进了产房。

    老郎中同样不敢看向院里的一家子,自顾自地埋头看医书整药材。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翻书的手指都在颤抖着。

    院里站着一个魁梧男子,一把长剑立在身前,他的双手便以此作为支撑,仿佛站成了一棵松。

    一夜未眠,深秋的露水寒霜遍布全身。男子的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刚毅的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已经附着上了秋霜,凌乱的发丝上亦是凝结了一层白色,仿佛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平添一股萧索沧桑之感。

    他只是站了一夜,他的爱妻却疼了一夜。

    “父亲……”一道软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他垂眸,压下满腔酸涩,难得地目光温柔。轻轻抚了抚大女儿的发顶:“乖云儿,莫怕。去到祖母那里。”

    男子身后有一老妇人,装扮十分整洁朴素,此刻正端坐在桃木椅子上闭目小憩,腿上还一左一右地趴着两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相貌举止无一不神似,竟是孪生的姐妹俩。

    老妇人闻言,朝大孙女招了招右手。右边的小女孩顺势起身把位置让给姐姐,自己则沉默地站到了父亲身后。

    左手边的孙女又低低地啜泣出声,老妇人搂紧了孙女儿,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又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一时间,诺大的府邸只有房中人痛苦的喊叫和小女孩压抑的呜咽。

    深秋的疾风将男子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肆意游走在院落里,仿佛没什么能够阻挡。

    其实,也确实没什么能够阻挡了。府中下人早已遣散完毕,如今这院中除了他们一家,便只剩下几个产婆医女和一个老郎中了。

    府外,数以千计的士兵严以待阵,将这个空府围的水泄不通。

    “啊——”

    又是一声痛呼,男子握剑的手下意识一紧。

    老妇人轻轻拍着两个孙女的背,示意她们不要害怕,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站着的小姑娘却是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袖子,仿佛是想要反过来劝慰父亲。

    “啊——”

    “哇——”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男子愣怔,呆呆地听着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产婆便抱着小小的襁褓出来了,停在了他面前。

    “恭……老爷,是个公子。”

    公子啊……

    男子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茫然神色,不知这是福是祸。

    侧目去看,刚出生的小孩儿红红的,小小的。胎发贴着头顶,眼睛都还没睁开。因为是未足月,看着就觉得格外的虚弱瘦小,甚至比不过孪生的二女和三女出生时。

    他有三个女儿,曾经是那么的希望能有一个儿子,希望能亲自教儿子武功,让他像自己一样保家卫国。可如今夙愿达成,他却迟疑了。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宁愿这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

    他本该安定无虞地长大,本该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啊。是自己这做父亲的没用,让他从出生开始就要受苦。这刚出生时的一眼,怕也是……这辈子的最后一眼了。

    投胎做我的儿子,当真是委屈你了。

    后方的老妇人亦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欢喜,又像哀叹。

    男子将放在孩子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努力克制住去抱他的冲动。看向那已经没了声息的产房,问道:“夫人情况如何了?”

    产婆略顿了顿,还是回道:“夫人体弱,早产已是凶险,时间太长……消耗了大量气力,方才昏了过去……孙郎中已经进去瞧了。”

    男子木木地点了一下头。

    宋林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昔日沉稳镇定,独当一面的淮南路转运使沈大人啊,谁能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沈大人。”宋林海一抱拳,“一千御林军及十名掖庭嬷嬷已至,请沈大人早做安排。”

    沈南啸没有说话。

    禁卫军和掖庭嬷嬷么……自今日起,淮南路再也没有沈氏了。他马上要被问斩,他的妻女将充入掖庭为奴为婢,他的儿子……为什么,是儿子呢?

    此刻,他已经没有能力再为他谋划什么了。

    不累九族,也只是看在他没有儿子的份上。如今此子出生,又怎会顺利地活着呢?

    “身为男儿,便是你的悲哀了……”

    沈南啸望向刚出生的儿子,呢喃出这句话。

    “不好了,夫人失血过多,快要不行了!”婆子惊慌地跑出来喊道。

    “哇——”左边的五岁小姑娘不管不顾地哭了出来,身边的祖母忙柔声轻哄,另外两个小女孩也是立刻红了眼眶。

    沈南啸恍若未闻,他蹲下来与身边的二女儿平视,郑重地牵起她的手。二女儿虽然和三女儿是孪生姐妹,性格却截然不同。二女儿小小年纪便聪慧过人,甚至比算得上沉稳的长女还要有主见,一些言行见解时常令他也赞不绝口。以后,他们姐弟四人就要靠自己生活了。

    “身为女儿,便是你,最大的悲哀了……”

    小儿子刚出生没有自保的能力,还要反过来连累这姐妹三人。充入掖庭以后更是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他知道,他们姐弟四人之中,更多的还是要辛苦这个二女儿。

    “不好了,夫人殁了!”

    五岁的小姑娘没有像妹妹那样放声哭泣,她垂下眼睑,握紧了手中的物什。父亲偷偷递到自己手上的……最后的一样东西。

    “罪臣沈南啸,谢皇上恩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六七岁的瘦弱男孩不安地摇晃着面前同样瘦弱的女孩儿。

    女孩儿回过神来。不知怎的,她最近总是会想起故去的亲人。

    当年他们姐弟四人被充入掖庭,也是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父亲自刎而死,用的是那把陪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的宝剑;祖母年迈,竟是端正地坐在桃木椅子上安静离世。那个罪名,说是只诛要犯不累九族,可亲人们还是没了,只剩下他们姐弟四人。

    有什么用呢?

    既然不是你的错,为何要受这不白之冤?既然是不白之冤,为何还要顺从谢恩?

    沈云无力地扯了扯唇,收回心思。摸了摸弟弟毛绒绒的发顶,安抚道:“姐姐没事。你快吃,吃饱了有力气,吃饱了才能长高。”说着将面前简陋的碗碟向前推了推。

    她又想起了两个妹妹。

    二妹非常聪明,她从记事起就意识到了。

    当年他们姐弟四人进入掖庭的时候,她才七岁,两个妹妹也才五岁,还带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弟弟本来是要被充入军营的,因为年龄,也随她们进宫了。可是皇宫怎会养一个什么也不会做的男婴呢?

    当即就有一个小总管太监提出,要收弟弟为义子,他会照顾弟弟,顺带照拂她们姐妹三人。可是……他的前提是让弟弟入内宫,当内侍!

    她们当然不会同意了,尽管这件事在其他宫女们看来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三妹一时冲动,狠狠地驳了那个总管的面子。自那以后,他们的生活更艰难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二妹。二妹求见了宫中的一位朱娘娘,不知说了什么,朱娘娘甚至屏蔽宫人单独和二妹交谈。再然后,二妹和三妹就成了朱娘娘宫中的宫女,她和弟弟被朱娘娘安排着送出了宫。

    她时常自责,虽然不知道二妹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只是自己没用,身为长姐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拼尽全力护弟弟周全,也让二妹少些忧虑。有二妹护在三妹身边,想来她们也能在宫中平安生活吧。

    她拿着二妹送的一点碎银子,带着弟弟四处颠沛流离。原本也是有一处住处的,可是后来被街上的一个恶霸夺了去。她给大户人家当短工,洗衣做饭,甚至上街乞讨,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个邋里邋遢的要饭的。

    前几天,她饿得头晕眼花,拉扯着弟弟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恍惚看见前面有一处庄子。正想上前去讨些吃的,忽地腿脚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她隐约听到弟弟在焦急地推她叫她。

    “姑娘你没事吧?快把她抬到屋里去。你,你别慌啊,阿城过来帮忙……”

    她听到一道软软的声音,很焦急,带着关切。费力地睁大眼睛,恍惚看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

    ……

    门吱呀一声,进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城公子。”沈云连忙站起来朝他行礼。

    “不必客气。”

    小小的少年举止有度,弯了弯腰,便开门见山道:“长话短说。这里住着的小安是京城大员的女儿,受嫡母欺负才来了这儿。现在她的嫡母派人来了,你们并非庄子里的人,须得离开。”

    顿了顿,他略带歉意地拱手:“对不住。”

    “言重了。”沈云慌忙摆手,“这几日多谢城公子和小安姑娘了,我们这就离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云被几个高大的男仆推搡着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叫小安的姑娘满脸泪痕,被阿城护在身后。庄子里原来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仆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现在却挤满了人。一个趾高气扬的嬷嬷并着十几个打扮俏丽的丫鬟,正对着小安冷嘲热讽。

    “哟,这小子谁呀?我怎么不记得府上派了这么个小子来别院?”

    “这可不是咱们府上派来的,说不定是大小姐自己找来的呢……”

    “大小姐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了?瞧瞧这小子多宝贝她。”

    “就是,没人伺候了大可以跟府里说啊,怎么能自己找了来路不明的小子近身伺候呢……”

    小安满眼是泪,惊慌着说不出话来。那个叫阿城的少年也攥紧了拳头,嘴唇紧抿。

    人言可畏。

    沈云很清楚这一点。她知道,要是任由这些人这样胡说,小安就毁了。

    想起昏迷前小安焦急的声音,还有刚醒来时她柔柔地说话,捧着白粥喂自己的样子。她忽然就有了一股冲动,未经思索便将这股冲动付诸实践。

    “你们住口,我才是小姐的贴身丫鬟!”

    罢了罢了,难得遇见一个纯善的姑娘,自己烂命一条,能帮多少帮多少吧。若能趁此机会给弟弟一条新路,那便再好不过了。

    沈云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颠沛多年,每日汲汲营营就只为了填饱肚子,她深知这般四处漂泊不是办法,就算弟弟能平安长大,也不过是在最底层摸爬滚打,难成气候。而眼下,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院里的十几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沈云压下恐慌,捏了捏弟弟的手作为安抚,声音更大了:“我才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我。这位公子是和他弟弟一起来借宿的!”

    城公子已陪伴小安姑娘多年,现在才被发觉,想必这些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来看过了。她在赌,赌这些人已经忘了曾经安排了谁来照顾小安。

    “你?”带头的嬷嬷蹙着眉,似乎在仔细回想。

    沈云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就你吧,大小姐这里一个老仆一个仆妇就够了,既然是府上派来的,还是随老身回府吧。”

    沈云松了一口气。

    “至于这两个小子,赶紧走!平白辱没了府上的地儿,辱没府上小姐的名声。”那嬷嬷似乎并不想多作纠缠,又或许是有人交代点到为止。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云想起了弟弟出生的那个深秋。

    那个秋天,沈家没有了。父亲盯着院子里的枯叶看,二妹捡了片永巷的落叶放到四弟的襁褓里,笑着踏回深宫再没有回头。

    秋天,真冷啊。

    “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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