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千寻塔(十二)
长久的沉寂。
纸糊的灯盏摇曳橘黄暖光,可此刻的云山之端连风声都歇止。
谢图南纹丝不动跪着;却非自愿。实乃沈仙尊威压太甚,他不敢、也无法挪动半寸。属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又惊又怕地看向那负手而立的谪仙。
此处是云山之端,本该归北境仙君管辖;沈俞白作为长墟境之主,按理来说不应当插手此事。
谢图南原本以为,将琼楼玉宇纳入云山禁地,是父亲一人的主意。
他知晓这儿原本居住一位女子,却不清楚究竟是何方神圣。母亲早亡,因父亲的态度含恨而终;父亲不允许自己来这,甚至为此与他怄气。
这一切令谢图南冲昏了头脑,以至不管不顾地强闯。
然如今,那位至尊至贵、平时鲜少露面的沈仙尊,竟面带愠怒地站在他面前。离踏出花圃仅剩半个时辰。
他只要半个时辰。
怎么就赶上了?他不过是见此地得天独厚,想要打坐修炼而已。
他甚至不知,她究竟是谁。
谢图南对素未谋面的琼楼玉宇之主人,恨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可沈仙尊不动,他便也不敢动,害怕下一秒仙尊就将自己扬了。就这样僵持好半晌后,他才听见声音。
“深夜私闯禁地,”沈俞白若有所思地扫过他,“所欲何求?”
话并不重;令谢图南稍微放松些。可北境仙君反应极快,当即捏起符诀,亮起莹白光芒将儿子笼罩其中!
“沈仙尊,求您放过我儿。”
谢泽之噗通滑跪,将儿子护在身后,似乎舔犊情深。谢徒南有些哽咽,然就在父亲刚跪下那一瞬,灵力自沈俞白周身席卷而来,威压骤然暴涨!
谢图南瞳孔猛缩,身子被灵力震得仿佛能深深楔入地面,偏另一股威压与其作对,叫他纹丝不动!
若不是沈俞白根本没有起杀心,且谢泽之反应极为急遽;谢图南怕是经脉根骨爆裂,血溅当场。
罡风卷得灯盏咿呀作响,明明灭灭渗出可怖寒意。
时至今日,谢图南终于醒悟——世人之所以敬仰沈仙尊,不无道理。他强悍如斯,当得起仙尊之位;又如定海神针,令仙族心安神泰。
单是仙道第一的威压,便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若与其过招,只怕死无全尸。此念头如一道惊雷。
谢图南被轰然炸开的想法折磨,刚想要吐血起身,便被父亲摁止。北境仙君谢泽之,此刻正冷汗涔涔,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一贯了解谢图南脾性,委实直白偏颇,便出手阻拦,生怕儿子说错话,又令沈仙尊不快。
“仙尊,确为我儿错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北境仙君当场转身,数落起儿子:“我本就多番叮嘱,并設下结界,为的就是不让你们误入。然你却一时鬼迷心窍,明知此为禁地,还要擅闯。此事乃为父管教不严,我亦有错;还望沈仙尊责罚。”
态度诚恳、言辞卑切,若换作他人,早已动容。
沈俞白眼尾却微微挑起,嘴角浮起抹笑意,令谢泽之森寒:“你确有错。我命你接掌北境,不求如何建功立业、庇护百姓,唯镇守此地而已。且正如你所言,此地本設下禁制;既为血脉禁制,那他是如何进来的呢?”
“我、我……”
不待解释,沈俞白便捏住他发冠,猛地往下一拽。只闻咚一声巨响,谢泽之匍匐在地,如乞讨的狗。他啃了满嘴泥埃,狼狈不堪。
沈俞白纡尊降贵地弯了腰,嗓音轻柔落入耳里,却似残忍的魔王:“若不是看你有用,早将你杀了。”
谢泽之颤栗道:“沈、沈仙尊……我绝不再犯此等错误……”
“若有下次,北境便易主。”沈俞白睥睨望他,无情宣判再犯的苦果,便倏忽松了手,以至他再度狗啃泥。
谢泽之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马上缩了回去,内心懊悔不已。
他原想保护儿子,将一切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好期盼沈仙尊能留儿子一条活路;可沈仙尊轻易便借此事,判断出他也曾违背命令,私闯琼楼。
沈仙尊委实敏锐。谢泽之本以为能瞒天过海,是因结界乃自己布下;虽为沈仙尊所命令,却对自己并不设防。
沈俞白大概也没想过,父子两人皆胆大包天。如今知晓他也曾擅闯,甚至起过杀心;然他还有利用价值。
可谢图南呢?
“沈仙尊。”谢图南冷冷抬眼,“是我一人之过,与父亲无关。我恰逢瓶颈,偏此地灵气浓郁;如此便鬼迷心窍,不慎误闯。委实抱歉。”
谢图南与其他人一般,对沈仙尊有诸多敬仰;视之为神明,殷切渴望与他见上一面,受他指点。
沈俞白一贯深居简出。仙族事务繁忙,平素决不轻易临至其余四境。即便谢图南贵为仙君之子,也未曾得到过机会。唯余春日宴。
每年春日宴,四境会送拔尖弟子到长青山,受长墟仙尊指点。
谢图南已年满十五,且身份尊贵,势必要参加春日宴。他急于求成,希望在半月后春日宴开启之前,能顺利破除瓶颈,以得仙尊青睐。
谢图南握紧双拳,那一瞬竟胆由心生,渴望沈仙尊能因惜才放自己一马:“我为符法后继之人,天赋异禀。自小便活在他人夸耀之中,难免心生骄傲;更无法忍瓶颈久拖,难以破镜之事。”
完了。谢泽之闭上眼。
此番说辞,并不能成为儿子擅闯琼楼的借口。反而会引火烧身,令沈仙尊觉得谢图南不过一蠢货!
可等了好久,也没听见一丁点动静。他不免偷偷睁眼,心想沈仙尊难道真会因为惜才,从而放儿子一马?
然后就看到这样一幕。
谢图南依旧跪着,双膝早已麻木不仁;却强撑着往前跪走几步,似想抓住一角衣袂,令沈仙尊重视自己:“半月之后,我便要参加春日宴……”
谢泽之一口老血简直要吐出来。谢图南到底怎么敢的啊??
沈仙尊无上尊贵、宛若遗世独立的谪仙,岂容他人亵渎。他已能预料,儿子此番必要尝苦头。
“所以?”
话被打断,令谢图南一惊,抬头去看沈仙尊。月华之下,沈俞白的面容隐匿于黑暗;唯余雪衫沐浴清辉。
直至他微微俯身,与谢图南平视。此一瞬,才叫谢图南近距离地直视仙尊,感受无与伦比的可怖威压。他咽了咽唾沫,强忍心中畏惧:“我……”
沈俞白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想说,若你没了——符法一道便后继无人,元气大伤。”
谢图南有信心。他自小顺风顺水,修习符法畅通无阻;更听过夸耀无数,无不称赞他为倾世之才。就连父亲也另眼相待;因母亲缘故,他原本不受喜爱;直到初露锋芒,天赋展现。
北境仙君曾这样与他人道:“此子天赋远胜于我;符法一道必将继往开来,由他推至新的高度。”
谢图南浸泡于褒奖之中,难免心志不坚;况且天底下近乎所有大能,皆认可他的天赋。唯独那位栖居于重崖绝巘之中,于长青山巅俯瞰万相,庇佑仙族生生不息,此世的至尊至贵——
沈仙尊。
唯独不曾得过他的夸奖。谢图南原本想于春日宴大显身手,令沈仙尊对自己另眼相待,此生便圆满。
可是。
可是这一切,与谢图南想的完全不一样。沈俞白并未遂他的愿:“你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话已委婉至极,然谢图南猛一抬眼,仍心有不甘:“我自然知晓;譬如沈仙尊您天下无双,我远不能及。可于符法一道的天赋,我确信此世间,没有人能胜于我。难道不是吗?”
“谢图南!”谢泽之终于忍不住,呵斥一声,望他住嘴。
谢图南并未理会父亲的话。他眼神坚定,逼问道:“沈仙尊,难道还有人符法天赋比我高吗?”
沈俞白安静地审视他。良久之后,嗟叹道:“你不如她。”
此四字,令谢图南脑海一片空白;沈仙尊口中之人,究竟是谁?若真有人天赋在他之上,为何自己从不曾听闻?!这绝不可能!!!
谢图南与沈俞白直视,誓要从对方眼里探究什么。
然他却看见,本应至尊至贵的沈仙尊眼里,竟闪过一丝思念与悲怆,与白日父亲所流露的神情一模一样。
许是因为情绪翻涌,令沈仙尊戾气收敛不少;加之谢图南这一番话,显得他直白而愚蠢,以至沈仙尊不欲再追究:“你确为奇才,好好修炼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乘着寒凉雨夜离去;徒留一抹雪色。
谢图南浑浑噩噩,问道:“父亲。沈仙尊说的是谁?”
谢泽之目露悲怆,竟真回答:“墨云知。这一片琼楼玉宇的主人,本应是风光无限,大道将成……”
墨云知。
森罗万象一幕幕闪去,已至尾声。以旁观者姿态目睹走马观花的谢图南,忍不住扶额冷笑。
都快忘记这名字了。
偏幻境逼他想起。母亲早亡、少年郎的愤怒与不甘,这些情绪如同潮水向谢图南涌来;与之出现的,是一团黑雾。谢图南不曾见过墨云知,故而森罗万象只能生出模糊难辨的黑雾。
谢图南太过高傲,年少时不能忍母亲因此早亡;更想与墨云知一较高下,想弄清楚自己为何不如。
可他永远比不过她;因为她已身销道殒,不能与死人比。
谢图南轻笑出声,魔气自根骨氤氲而出;亲手打破那一团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