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千寻塔(十一)
谢图南紧闭双眸。
森罗万象之所映照,乃他真切的过往;亦是心魔的起源。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不再想起与此有关的一切画面。偏森罗万象如利刃悬于脖颈命门处,逼他直面所有龌浊与骫骳。何其可悲可叹。
谢图南握紧双拳,以至尖锐指甲深深地钳进肌肤。
一定、千万要忍住。
他还有许多事要完成:得以魁首姿态通过千寻塔;还需达成父亲特别交待的任务。二者皆为重要之事,他决不能身陷囫囵,令心魔借此壮大。
思及此,谢图南睁开眼。双眸清亮而坚定,平静看向年幼的自己。“他”正跪于院落,并不能看到谢图南。
他以旁观者姿态,却如少年谢图南一般,静候接下来的命运。
谢图南闯祸了。
千寻塔乃云山之端重地;然无人知晓,塔后有一花圃。
绕塔侧蜿蜒而去,便能遥遥瞧见这一花圃。云山之端仙气氤氲,然此处最为浓郁;是修炼的绝佳场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琼楼玉宇;格外惹眼的迎春层林尽染,清风徐过便摇摇欲坠,漫天鹅黄飘落如雨。
几许花瓣跌落盈盈水池,只见游鱼戏水,往来翕忽。
内置一架秋千,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落满厚厚的灰尘。
谢图南一直知晓这地方。不单是他一人,整座云山之端弟子无数,全部憧憬此地,原因诸多。
这儿灵力太浓郁了,远比现北境仙君居所还要浓厚;较之弟子所居住的山腰,更是大相庭径、泾渭分明。偏此处又奢华至极,与竹舍无可比拟。
迎春花下,皆是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的珍奇草药;碧瓦朱甍之间仙气缭绕,沁人心碑。就连横跨湖泊的木桥,亦由檀木所制;满池皆种娉婷雪莲,香远益清。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但北境仙君将此处设为禁地,甚至布下极高强的结界。
他不许任何人靠近;可越是隐秘禁果,便更令人垂涎。恰逢谢图南修习符道,心生困惑与瓶颈。
“父亲,千寻塔后面的花圃,我能进去修炼吗?”
谢图南满怀希望。
“我近来遭逢瓶颈,对符法诸多疑惑,始终不得解。千寻塔内我亦待过许久,却未得半点领悟,许是我愚昧。塔后花圃灵力浓郁,若待一时半会,或能破镜。父亲,可以吗?”
谢图南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便是抱着意满志得而来。父亲疼爱他,凡能进益修为之事,无不亲力亲为。
以至父亲拒绝时,他眼里全是茫然不解,无法接受:“不可。我既设为禁地,便是谁也不能进去;哪怕是你。”
谢图南生出几分愠怒:“为何?!父亲,我不过是在那待一会。你为何拒绝?况且那本就适宜修炼,你却设为禁地;又无鬼祟妖魔,更非入魇炼狱。我委实不解,望父亲解惑!”
谢泽之属实没想到,儿子戾气竟如此之重。然他依旧语重心长:“故交居所,不能忍他人擅闯。”
“故交?”谢图南冷笑,心内震惊与不屑并存。“既居于此,为何迟迟不现身。自我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琼楼玉宇的主人。何来的故交?!”
“她死了。”
北境仙君吐出这三字,便陷入长久缄默。谢图南不可置信:他那渡劫期的父亲,本应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然此刻却沧桑如凡世老翁,仿佛饱经风霜。
更荒诞无稽的是,他竟能从父亲落寞萧然的姿态之中,嗅到浓烈的悲怆意味,似凄入肝脾,复枕冷衾寒。
他忽而明白了。
母亲早亡,谢图南却永远记得她死前的愤恨与质问:“谢泽之。你实乃卑鄙龌龊的小人!”
“你爱而不得,便寻我当替身,将我哄得团团转。柳氏举族之力砸天地材宝,将你捧至渡劫期,你便是这样对我吗!你要抛妻弃子吗?!”
谢泽之声音幽幽传来:“我本就不喜爱你。柳氏濒临没落,恰逢十年乱世;你们急于寻庇护,看中年少的我。虽冠以培养之名,实则阴奉阳违;想促成你我二人婚姻,不是么?”
意图被赫然揭穿,令柳夫人脸容煞白,笑得凄惨:“你既知晓,却不戳穿;仍是心安理得享受柳氏资源。你本该拂袖离去,可还是选择与我成婚。”
柳夫人目露悲怆。她委实爱惨了谢泽之,仍心存希望:
“我们相处十年之久。哪怕是最艰难的十年乱世,你我二人仍旧闯了过来。这十年……你可曾爱过我?”
谢泽之眼眸古井无波,平静地望着面容狰狞的她:“对不起。”
“我这一生委实平淡,乏善可陈。你之于我,便如海上明月,然眼前人非心上人。”他垂眼,话语间满是愧疚之意,却含深不见底的缅怀。
“我见过灿若朝阳,便再也无法忘却。我有心之所爱,明月当不能与朝阳比之。对不住。”
柳夫人本就气郁心结,因病卧床。自谢泽之司掌北境,一家人便搬至云山之端;谢泽之对她淡漠,却仍旧心怀希望,盼终有一日能回心转意。
她身子愈发孱弱,却无意擅闯千寻塔后的琼楼玉宇。
至此,柳夫人彻底明白:她从始至终不过替身罢了。年幼之时,便有人说她与那位光风霁月的仙女相似。
柳夫人含恨而终。
而谢图南躲在屋子外面,本想与母亲说上几句话。见二人争吵,便退避三舍,然吵架声太过于响亮。
谢图南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故去,听见父亲亲口承认,他从未爱过母亲。这一幕,令谢图南留下莫大阴影。
谢图南已然长大,不过想进琼楼玉宇修炼,却遭拒绝。
见父亲那落寞萧然的模样,便知他从未放下那位故交。
谢图南胸腔登时弥漫痛楚。那一瞬他与亡母感同身受,咬牙切齿地痛恨那位居住于琼楼玉宇的女子。
他强忍心中不快,仍面带微笑:“既然父亲不允,那我便不去了。”
话音刚落,便当即拂袖而去;一切不过惺惺作态,谢图南痴迷修道,决不会放过任何精益修为的机会。
所以他趁着月黑风高,踏过云雾缭绕的青阶石板,来到琼楼玉宇。
虽有禁制;却不能阻他。谢图南与父亲一脉相承,血浓于水。他狠心划开手指,便有汩汩鲜血淌落。
顿时金光大炽,结界无声准允了他的进入,却更令谢图南生气。
这说明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时常来此缅怀故人。以至结界认可血脉,无声无息散去,准允他进来。
谢图南冷笑着跨过结界,却犹有几分犹豫与惶恐。
他需借此地灵力破镜,但又怕动静太大,令父亲察觉。但管不了这么多了,谢图南迫切要解决瓶颈。
满月高悬,清辉毫无顾忌地倾洒。就连鹅黄的迎春亦镀上一层圣洁光辉,颇有世外桃源的意味。谢图南甫一打坐,刚要引气入体,便有黑影掠过。
下一刻,父亲竟是来了。他来得太快,令谢图南震惊。
轰隆一声,黑云蔽日。琼楼玉宇内昏暗无比,却倏忽亮起一道惊雷,令他的面容愈发清晰:“谁允许你来了。”
轻飘飘一句话,仿佛喜怒不形于色。但谢图南清楚,父亲越是这般,便越可怕——说明他真的生气了。谢图南当即惶恐,才意识到自己气急攻心,被冲昏了头脑:自己怎么敢来??
雨很急,短促有力地拍打屋檐。亦重重砸在谢图南身上,却不觉疼痛,是因他太过惴惴不安。
父亲怒不可谒,全然不顾谢图南迫切需要破镜,恨铁不成钢道:“谢图南。你要我如何说你才好?”
“我说过不许任何人来,即便是你也不行。立马滚出去!”
谢图南当即跪了下来,俨然不动。他不愿离开:“父亲。正如白天与你所说,我遭逢瓶颈;迫切需要破镜。此地灵力浓厚,对我帮助极大。我不愿离开。恳求父亲网开一面,容我……”
“荒唐!”
谢泽之气得不行,胸腔积郁怒火。此地于他而言,如同圣洁之地,绝不容许别人玷污。他缓了好一会,方才没那么痛。毕竟是自己儿子,始终于心不忍:“你若要破镜,我来帮你。”
“不可。”谢泽之果断拒绝,“破镜只能由我自己来。可借助天地灵气,万不能接受外物帮助。贪一时之快,或破镜顺利,却会遗留祸端。”
他斟酌一会,复道:“父亲,我只待半个时辰。可以么?”
谢泽之面露难色:“此地结界虽为我所設下,是因由我一人看管。不让你进来,不全是我的意思。”
这话令谢图南一惊,还欲再问,便浑身颤栗如筛糠!
远胜于父亲修为之上的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仙气翻搅雪沫与璀光,迎面向谢图南砸去!
谢泽之不敢替儿子遮挡,只能替他求饶道:“我儿实乃无心闯之,并非有意;还望仙尊放过他……”
谢图南于呼啸朔风之中,窥见来人云裳如雪,与天光融为一体。
仙气缭绕周身,显得他无上尊贵;面容却冷似坚冰,令谢图南若涉渊冰、浑身发抖。从父亲只言片语得知,对方便是当今仙族第一人。
长墟仙尊,沈俞白。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如视蝼蚁,睥睨至极:“是你擅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