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千寻塔（十三）
谢图南意志之坚定，远非他人所能及；这也是他滋生心魔多年，却始终能保持清醒的缘故。
若有朝一日，他再也压制不住；那将彻底入魇，成为邪魔。
所幸森罗万象虽映照过去，却不能阻他的道。即便少年郎心有不甘、自那时起将如镜花水月的人视为一生之敌，可谢图南终究与他人不同。
总要有所触动，方才入魇。
世上入魇的修士何其之多。他们往往是在修炼的过程中，道心不稳受到莫大刺激；又或是突如其来横遭变故，令其滋生心魔，才走到入魇。
可谢图南心魔，乃虚无缥缈之人；他不曾见过墨云知，且对方早已身销道殒。毕竟谢图南穷极一生、没日没夜地练习符法，也无法与其一较高下。
“你算什么东西。”
谢图南嗤笑。似要替当年跪于琼楼的自己发泄，手心符文霎时璀璨；报复却精准地掐住黑雾命脉。
“我这些年来苦修符法，只为与你一决胜负。”谢图南直视那一团黑雾，亦无法抑制躁郁，戾气愈甚。“我做梦都希望你还活着，好让我亲手将你打败；也彻底泯灭心魔。”
不容对方引诱，也不给森罗万象一丁点机会。谢图南手指遽然一曲，黑雾便噗呲噗呲爆裂开。
“委实可惜，你并非本尊。就凭你也配让我留在幻境？”
谢图南目眦欲裂，泛起一股病态的血红；他冷笑着亲手打碎黑雾，任其逃逸于指间，神色恹然。
只消亲手了结欲念，便能离开森罗万象。设这一关卡，是为令修士直视内心混浊与黑暗；而他只想与本尊较劲。既为幻象，那便太没意思。
黑雾破碎，彻底消散。
谢图南十分顺利地离开幻境。他来到千寻塔第二层，等候其余人。
塔内委实昏暗，谢图南却没有亮起符文。他隐于夜色中，缄默地思考后面应如何应对。
首层不论修士入何道，皆直面森罗万象。期限五个时辰，届时未能抵达，便算失败。与此同时，第二层正式向众修士开放；自此处始，便与自身所学道法息息相关，各展锋芒。
他确实讨厌合作。
思忖良久后，谢图南终于动身。循着记忆，他很快找到传送阵。踏上去金光便陡然暴涨，身影消失。
他首个来到第二层门庭。面前是浩瀚灵力所成的禁制；除去父亲外，还有东境、西境、南境三位仙君的气息。此番试炼，确为大手笔。
谢图南百般聊赖，便闭目养神。直至等一刻钟后，仙乐传来。
徐宁绯衣裙坠满银环白铃，临近时仙乐也愈发明晰，令耳暂明。谢图南的戾气收敛许多，便抬眼看去。
他印象里的徐宁绯，灿若朝阳；嘴角总挂着微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修为深厚，最喜逗弄他人。可眼下却分明是另一番神态。
徐宁绯刚从森罗万象出来，浑身透着难以言说的压抑。
本该啷当作响的银环白铃，远不如平素清脆悦耳；反而显得沉闷抑郁，似黑云压城般可怖。
她忽而抬起头。
那一瞬，谢图南竟忘却父亲叮嘱：徐宁绯是炼器道的疯子，她那双阴阳眼能摄人心魂，又称炼器道·我欲醉眠；传闻徐宁绯把匕首插进眼睛，只为炼制出独步天下的宝物。
谢图南忘却叮嘱，几乎陷进眼里。两人于无言间四目相对，但炼器道·我欲醉眠并未启动。
他忽而生出错觉，竟从那双明眸善睐中，品尝出极浓的悲怆；如幽兰泣露，又似小兔受惊。徐宁绯双眼碧玺般透亮，谢图南却仿佛看到内里的委屈，似滔天白浪吞噬徐宁绯。
之所以认为看错，是因那负屈含冤消逝得太快；令谢图南疑惑：“徐宁绯你怎么了，难道……”
徐宁绯衣裙无风自动，顿时生起银环碰撞的啷当轻响，如游鱼出听。她露出极明媚的笑意：“咦，你竟是第一个出森罗万象的吗？好生厉害呀。”
她轻巧避开话题，令谢图南哑口。他不欲过多探究，只客套道：“侥幸通关罢了；我的幻境并不难。”
徐宁绯笑道：“原来如此。”
谢图南想起她方才的眼神。仿佛雨幕中瑟瑟发抖的白兔，即将因寒冷逝去。他大概猜到，徐宁绯于森罗万象中，看到什么极度悲哀的事。
但与他无关。
此后谢图南便继续等着。徐宁绯点亮传音珠，要与他人通话；谢图南本想退避，然此处太寂静，声音仍落入耳畔。她与好友寒暄，却倏然静默。
谢图南也浑身一震。
修士听觉委实敏锐，二人皆听清另一侧传来的暧昧声响。
徐宁绯沉默地拿出罗盘，尾端所系流苏如栀子花开荡漾。甫一转动指针，便听见咔咔的齿轮转动声响。谢图南看向那精巧罗盘，上面所镌刻的字符晦涩难懂，最后指向某处。
谢图南清楚，那是炼器道·问卜。此物结合占卦术法，依据卦象能解惑。徐宁绯在占卜什么。
指针摇晃，最终趋于稳定。徐宁绯如释重负地叹息，没再说话。
谢图南只觉得那声音吵；偏巧下一秒，响动又强一倍。
是因顾无华出现了。
他腰封系着一串艳色红珠，传音珠也掩藏其中。徐宁绯抬首，发觉他也没好到哪去——顾无华身形踉跄，似醉酒的人。然周身气压极低，双目血红。
此为濒临入魇之兆。
“顾无华！你清醒清醒！”徐宁绯不由得喝道，快步向前抓住他肩膀，伸手摸到后颈穴位，猛地一按。
顾无华浑身颤栗，混乱的识海随之变得清明，身形稳住。眼里的血丝退散，他慢慢地抬头。谢图南与徐宁绯皆看到，有一滴眼泪自眼眶滑落。
“我……”顾无华觉察脸庞淌过滚烫液/体，顿时嗓音哽咽。
“森罗万象全是假的，一切已是过往云烟，你不要介意。”徐宁绯安慰着，“不要入魇，千万不能。”
顾无华垂眼看着徐宁绯，心知她不会将此事透出去。
修士濒临入魇，委实是一件令人生畏的事情。先不说将成众矢之的，没有人能容忍自己被锁魂钉禁锢，修为永世不得进益；此为修士耻辱。索性现在人很少，而徐宁绯可信。顾无华一转眸，便看到站在徐宁绯身后的谢图南。
“谢公子，你来得可真快。”顾无华眼神逐渐冰冷，杀意如冬凛至。“第一个出幻境，实在优秀。”
谢图南本想辩解，话到嘴边却陡然峰回路转：“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顾无华：“？”
而后两人为辩驳吵闹与否，争执了几句；直至传音珠被掐断。
由此时起，越来越多人离开森罗万象，包括南宫亭。她的姐姐南宫羽，正是游走督察之一。二人害怕南宫亭听出些什么，便索性不再说话。
人流逐渐攒动，时间亦所剩无几，禁制将要解除。传送阵彻底关闭之前，墨云知与沈俞白现身。
随着墨云知临近，谢图南却忽然身形凝滞，瞳孔猛缩。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森罗万象里被打碎的那一团黑雾，竟再度浮现。只谢图南一人能看到，但这分明不可能。森罗万象已被他亲手打碎，如今是现世。黑雾乃森罗万象衍生而来，本应是虚假之物，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实！
黑雾得意地趴在墨云知肩膀，与谢图南对视，似有挑衅之意。而墨云知回眸，疑惑道：“你怎么了？”
谢图南死死盯住那黑雾，似要将其盯穿。不可能——绝无可能？！氤氲魔气弥漫根骨，似有挣脱之势。他拼命压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谢图南知道面前的女孩是谁。云舟接人时她差点摔倒，是他扶住。
虞思思的姐姐，虞墨。
据他所知，虞墨仅有筑基期修为。包括那日他亲手探其修为，也未曾出错。可不知为何，竟由胸腔泛起惧怕之意，且心魔疯狂作孽。
谢图南心内生出一丝渴望。似乎幻境中少年郎所有的愤恨与不甘，皆转嫁至墨云知身上。太可笑了。
他要和筑基期比？
黑雾离开墨云知肩膀，徐徐缠绕谢图南身畔；它附耳笑道：“谢图南，你永远都比不过我呀。”
“闭嘴。”谢图南斥道。
墨云知一怔。她左顾右盼，并未发现异常。这是让她闭嘴？
沈俞白垂眼看着谢图南；他大概猜到对方发生何事，便捉住墨云知，将她拉到自己身畔：“你别管他。”
谢图南委实想再打碎黑雾一次。然他不敢，因为没人能看见。若他动手，便是众目睽睽之下透露自己有心魔。
他决不能暴露。
黑雾绞缠谢图南的身躯，仍在蛊惑，咯咯大笑道：“谢图南，符法一道是我天赋最高；而你将永远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永世不得圆满！”
“可你有办法啊。谢图南，只要你入魇……入魇会带来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这样你便能赢了。”
谢图南：“滚。”
黑雾竟真如他所言，缓缓散去，徒留一句话：“你迟早会答应。”
谢图南长松一口气，身体里的黑气已被压制，唯余手还在颤抖。他看向墨云知，攀比之意并未消散。
顾无华与徐宁绯觉得他委实古怪，便全都站到墨云知旁边。
徐宁绯刚想贴近墨云知，与她说上几句话；便陡然生寒，抬眼一看，沈俞白目光极冷地看自己，有警告的意味。
徐宁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