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千寻塔(八)
墨云知仍旧在想森罗万象,垂眼安静地看手心物什。方从幻境抽离,总有不真切之感,令她心神恍惚。青枝彻凉邦硬,残余的温热早已散去。
她紧紧握住那截青枝。
仿佛回溯三百年前,那会还是霁月光风的仙君之女,身畔阿谀奉承不断。她与兄长相约于习堂演绎符法,父亲隔三差五来检查功课,母亲眉目含笑,位坐不远处看着兄妹二人。
“墨墨。”
阔别许久,浮世镜得以说话。虽被障法扼住,自始至终不能与墨云知说上一句,它却目睹森罗万象如何崩溃。眼下唯有尽力宽慰:
“森罗万象便是如此,窥探他人内心。你不要太难过……”浮世镜发觉自己的语言甚是干瘪,便不再试图宽慰。“往好处看。起码还有念想。”
墨云知轻闭眼眸。
自她狠心离开森罗万象,亲手了结幻境中的兄长,便意味着与往日抽刀断水。她不会令自己再度沉湎,抑或过多伤春悲秋。她将青枝收进识海,递交浮世镜:“你看。”
浮世镜化作孩童模样,胖乎的双手接过青枝,仔细嗅了嗅。适间光顾着安慰她,忽略了青枝的古怪。
“按理说不应该。”墨云知垂睫,鸦羽落下幽邃暗影,“符法·森罗万象全由幻境堆砌,除入境者,无一不是死物。可这截青枝……”
“是真的。”浮世镜疑惑不解,严肃道,“我能嗅到造物者气息。”
墨云知手心紧攥。
竹蜻蜓去向如何,她确实不知。然森罗万象中,竟真实出现三百年前兄长亲手所铸之物,并非幻觉。
“墨墨,容我再讲一件事。”她抬眸望去,只见浮世镜正言厉色,“你的森罗万象被动了手脚。”
墨云知顿悟,立马抽出识海。待视线明朗,目光所及是千寻塔。黄昏已至,令塔内乌漆墨黑,昏天暗地。
唯有塔顶遗漏几许天光,桑榆暮影处模糊辨得人影。
以及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符文顿时明亮,以至满室生辉。墨云知随意掐了一个符法,明光锃亮间看清对方面容,是白郁。
沈俞白倚靠石壁,光亮骤起,能清楚瞥见眼尾压一抹绯红。
他正极力调息。原先为助墨云知打破森罗万象,他特意留下星点灵力,并且融合自己神识。加之墨云知刺那一刀,令他而今遭受反噬。
“是你。”墨云知内心有些复杂,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白郁。
沈俞白轻笑一声,他能觉察墨云知闪过一瞬杀意。
“我帮了你。”他说,“你便是这般待人待物?令我心寒。”
墨云知心神俱震。她方才确实动过坏念头,想要杀掉白郁。毕竟他看到太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譬如她的身份、三百年前的云山之端。
不论他如何进入森罗万象,统统不是重点。她是“墨云知”,便是白郁合该葬身于此的理由。
沈俞白不动声色看着她,心内却长吁短叹。若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墨云知可还会有杀意,或是别的情绪。
一想到那句“滚出去”。他便心如刀绞,破坏欲潜滋暗长。
“我不会告诉别人。”沈俞白轻微喘息,调理紊乱游走的灵气,“你若不信也可以,就地了结我吧。”
他这一句,令墨云知自心脏时始,引得浑身疼痛。除开杀意,愧疚亦如银河倒倾,波涛汹涌袭来。
“不杀你。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森罗万象是你救了我。”墨云知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定夺。
她有抽卡得来的阵法·庄周梦蝶。一旦启用,白郁什么也不会记得,如南柯一梦。然这值得吗?
墨云知思忖一瞬,便打消想法。完全不值当,庄周梦蝶不该用在这里。她对上沈俞白眼眸,平静道:“与我订个死契。这样我便放过你,如何?”
沈俞白不假思索答应:“好。”他动作比墨云知还快,已然凭空作符,符文光华璀璨,纹路皆为金色。
“……”墨云知惊了。
“你经常与他人订死契?”她膛目结舌,边问边咬破食指。血珠顺应涓滴落下,与符文交融。
符法顿时金光大炽,沈俞白继续从容画符,动作不疾不徐。眼瞳亦染上鎏金,显得摄人心魂。
他道:“没有。”
墨云知垂睫看他画符,举手投足行云流水,不似首次画死契符法。况且修士轻易不签死契,以至几乎无人学。
“我不信。”她说,“死契极复杂,你却一气呵成。”
“确实画过一回。”
符法已毕,沈俞白抬眸看她。墨云知对上他目光,似深渊冷星般深邃,令她怏然。这一瞬间,她仿佛窥见内里所潜藏的情绪,繁复不知味。
仿佛置身尘寰,尝遍爱恨嗔痴:而她是令对方如陷泥沼的人。
沈俞白唇线绷得很紧,双眸如坠月夜,一点点沉下去。他缄默良久,拗不过墨云知炯炯视线,遂解答疑惑:“曾应许某位故人,因而定过死契。”
“噢。”墨云知不欲纠缠,目光落在符文,“画完了,那便来罢。”
死契乃万千符法之一,顾名思义便是立下关乎生死的契约:若一方背刺,将引来震悚雷劫,身销道殒。
修士大多不愿签死契。一则因果委实深重,后患无穷;二则即便遇上这样的事,八成选择杀人灭口。
墨云知并不惧怕死契。是因契约乃单方面促成,无需背负恶果;只白郁一人需要担心,然他答应得利落决绝,应当不会违背誓约。
鲜血如水交融,缓缓积融汇聚。沈俞白立下契约后,符文霎时生罡风,直将墨云知青丝吹乱。
待绯红光辉停歇,死契完成。墨云知如释重负,刚要起身:“走罢,耽搁太久。合该前往第二层,千寻塔应当有所规约,若太迟会算失败。”
她往前数十步,未听到身后动静。待侧身回转,却闻接连好几声咳嗽,鲜血自沈俞白嘴角淌落。
“你怎么了?”墨云知立马蹲下,伸手去探他脉搏。沈俞白并未言语,只安静看她,双眼直勾勾如盯猎物,令墨云知背脊生寒,血腥扑鼻。
“灵力恣肆游走经脉,气息紊乱。应当是受反噬……”她一顿,倏忽发觉脚底下的阵法,残余魔气。愧疚之意再度泛涌,“对不住,是我累及你。”
墨云知垂眼看地面,魔气仍旧萦绕不去。阵法被毁,原本的繁复精致隐约可见,应当是灵虚期圆满。
或者……已至渡劫。
“浮世镜。”墨云知识海传音,“魔族有渡劫期修士么?”
“据我所知,应当是没有的。”浮世镜愁眉蹙额,“即便是魔君江远,也不过灵虚中期。”
“不会是江远。”墨云知肯定道,“千寻塔禁制诸多;此复为符法关卡,他身为阴阳家修士,不可能出现在这。千寻塔内或混入邪魔,且不止一个……算了,不管了。”
江远曾说,他不单为“乾棂”来千寻塔,还有别的要事。
既为合作关系,她暂且不愿猜测太多。不累及塔内修士,便睁只眼闭只眼罢。可为何独独针对她?
墨云知能肯定,布下阵法之人,应当与江远目的截然不同。
她兀自思考,未能发觉近乎灼热的目光:沈俞白正凝眸望她。
暗香浮动,令沈俞白稍稍偏头。温热玉指轻轻触碰手腕,却如洪水猛兽,以至他难以压抑内心渴望;眼眸随之愈发浓黑,待觉察墨云知欲撤离玉指,他冷不丁反攥皓腕:“别动。”
墨云知:“?”
沈俞白紧闭眼眸,鄙夷自己所为道貌岸然:蒙受反噬,已令手脚逐渐冰冷如霜。墨云知手指温热,竟生出贪图她体温之快感,实非君子。
不够。还要更多。
沈俞白惊讶于内心的如饥似渴,同饿狼盯住柔弱白兔一般。更鄙薄自己骨子里的卑劣,渴望更多肌肤触碰。
墨云知被他攥住手腕,动弹不得亦无处可逃。见他眼神渐进迷蒙,耳廓亦染上几分绯红,另一只手便抚上额角:“有些烫,你发烧了。应当是气息紊乱所致,我给你输些灵力?”
沈俞白嗯了一声。
墨云知靠得更近些,索性用被禁锢的那只手,顺脉搏灌输灵力。黛紫光辉顺着血脉经络,抵达每一处根骨。沈俞白头一遭觉得舒适,贪恋灵力温暖,却毫不留情将其斥之体外。
墨云知:“?”
恰好缠绕发丝的传音珠亮起光芒:“墨墨,你到第二层了吗?”
是徐宁绯的嗓音。
墨云知顿歇片刻,耐心地再度灌输灵力,一边回复:“还没,刚出森罗万象。你怎样了?”
徐宁绯喟叹:“挺不错,森罗万象里出了口恶气,现在到第二层了。谢图南第一个到,顾无华还没有消息。”
“他可能被绊住了,很快会出来的,你无需担心。”话音刚落,灵力复又排斥体外,誓与墨云知作对。
徐宁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另一侧传来的声音。
墨云知也听到了。
这般腔调极具辨识度,是白郁的声音:“我浑身难受。”
灌输灵力无非两种法子:一是通过脉搏;二是以唇渡灵。
墨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