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千寻塔(七)
竹蜻蜓被捏得支离破碎,徒留零件与折木。
墨云知望着满地狼籍,不由得怔然良久,心想何至于此。
北境仙君从未要求墨琅如何。只消他按部就班修习符法,不至一头雾水,令北境置于下不了台的地步。
世人注重氏族传承,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乌门子弟。
这也是偌大墨门,除她外几乎所有人,皆看不起墨琅的缘故。他身为北境仙君之子,却于符法一道资质平平,合该受世人异样眼光与指点。
“可悲的是这世道,而非我。”墨琅悲痛欲绝,目光极哀恸,“父亲。我就该作茧自缚吗?”
北境仙君不由得冷笑,胡络腮子要被气歪:“何为作茧自缚?”
墨云知心内喟叹。此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惘。
父亲少年天才,本就偏执地痴迷符法,自然无法理解墨琅的痛苦。正如他不擅余下学派,又似其余四境对符法一知半解。墨琅希望钻研新的学派,他发自内心热爱木制物什,某种意义上,便像衷痴狂于符法的父亲。
“不单是我们北境。其余东南西甚至长墟境,全爱作茧自缚。”
墨琅痛心疾首,试图说服父亲。
“就因可笑的氏族传承。天地本该广阔而自由,令世人翱翔其中。先祖亦是如此,随心所欲择道。”
墨云知忽而理解,今日墨琅举措之怪异,是为争出路。
他从未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以至蛰伏到今日,借由这么个机会,故意将穿骨之钉完成得一塌糊涂。此番极尽用心良苦,只意图与父亲说开。
目光落在支离破碎的竹蜻蜓,墨云知弯腰拾起星点碎末,朔风袭过便纷扬卷走,从指间滑落。
她索性蹲下来,红罗裙逶迤落地,层出迭见似繁花绽放。
修复术法顺应指尖而出,符文如银波乍泄般流转于竹蜻蜓。然它始终黯淡破碎,俨然无法恢复原状。
“父亲,您不也是吗?”
北境仙君瞳孔微缩,墨琅眼神锐利如雄鹰,紧盯住他:“您能自由择符法入道,因痴爱偏执,造就大业。您晋升渡劫期,贵为仙君司掌北境,以至创立偌大墨门,令符法后继有人。”
墨琅字字珠玑,似银刀直指心肺:“可若要改修其他学派,您是否愿意放弃符法,放弃心之所向?”
北境仙君如鲠在喉,噎得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尽管句句所言发自肺腑,哪怕此言一出,确令北境仙君思忖几分打破的可能性。然单凭墨琅一人之力,无法与世间已成形的伦理纲常抗争。
墨云知轻闭眼眸。结果如何,早已心知肚明:“不可能。”
北境仙君气笑了,“你能有此般想法,愿意同我说心事,为父深感欣慰。可单凭你一人,根本无法纠正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莫说要钻研新的学派。琅儿,你委实天真。”
北境仙君所思所虑极为深远,与不谙世事的墨琅截然不同。
“五道遗留至今,已经洗涤。正如北域五分是既定格局,仙族绝不容忍任何人妄图打破。五境尚且如此,谈何开辟新学派,令其蒙受风险?”
北境仙君衣袖挥过,符文如密密麻麻蜂刺汹涌而至,望墨琅趁早死心,直将他喝退数十步。
墨琅右手迅速画符,堪堪缷去几分力道,左手符文璀璨,令他稳住身形,不至退到琼楼玉宇之外。
“琅儿,你钟爱木制物什,欲要研究透彻,我不拦你。”北境仙君并未使出全力,权当告诫,“但你必须放弃开辟新学派,它也只能是玩物。”
墨云知心内清楚,此乃父亲为兄长留的退路。
但墨琅不会听话。是因他无法忍受自己之所钟爱,最终沦为玩物。他拒绝了父亲递的台阶,气氛陡然诡谲起来,墨琅轻声道:“恕我不能接受。”
那一瞬间,与筑基期截然不符的灵力骤然爆发,如附骨之蛆,徐徐萦绕墨琅身侧,令墨云知一惊!
她侧目望去,兄长竟是目眦尽裂,遽然从中品尝极浓的悲怆,如滔天白浪倾覆于他周身!
“好啊,你小子胆肥了。”北境仙君嗤笑,欲要给儿子一个教训,否则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便让你清楚,你我二人实力如何悬殊。”
北境仙君周身金光大炽,然墨云知游离之外。说来古怪,二人对峙她本该劝架,却有一股力量迫使她不动。渡劫期圆满的灵力,强悍如斯。
沈俞白所注灵力,令墨云知脑海浮现怪异的画面。
“墨墨,这便是竹蜻蜓。”画面中的兄长更加温和,小心翼翼将手中物什递给她,同样视若珍宝。
她接过竹蜻蜓,惊叹于它的精妙。墨琅心念一动,竹蜻蜓便如鸟雀飞翔,甚至有御风术的气息。
“加诸术法与物什结合,令其发挥术法效用,可出其不意。”
墨琅踌躇满志,控制竹蜻蜓绕妹妹周围飞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肩膀,似有讨好与撒娇之意。
她轻轻抚摸竹蜻蜓,如逗弄鸟雀,折服于兄长的奇思妙想:“墨琅,你也太厉害了!”
墨琅轻笑,似乎找到人生目标:“你说,我能否借此开辟新学派?”
“当然能。”
予以肯定的不是她。就见画面中的墨云知转身,视角亦随之偏移。北境仙君面带慈祥微笑,徐徐临近。
不如幻境中咄咄逼人,北境仙君十分温和,伸手拿过竹蜻蜓细细端详。
墨琅亦有些紧张,但父亲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止。
他反而赞许道:“想法不错。要知不少术法会危害自身,若能与五道学派结合,或许能发挥极大效用,避免反噬修士。给新学派想好名字了么?”
墨琅喜形于色:“没有。”
她也面露欣喜,拍拍兄长肩膀:“那太好了。若真成功,北境不单会符法,还能执教新学派!”
片段戛然而止。
森罗万象顺应云霓之望,将一切具象化,令人沉溺。
眼泪如断了线的玉珠,汹涌滚烫地落下。沈俞白的灵力如银河倒倾,强行突破魔修阵法,致使记忆排山倒海般突破枷锁,涌入脑海。
墨云知侧目望向轩榥。只见琼楼玉宇之外,环山迎春相应枯萎。
是幻境啊。
原来墨氏早就满门抄斩,兄长与父亲早已不复存在,一切都是幻境。而这里早已不是她的云山之端。
她甫一扭头,发现“北境仙君”消失不见。周围升起漫天金色火焰,将一切映衬得火红,似森罗炼狱般可怖。
唯余墨琅面露狰狞,却同样流下眼泪,朝她伸出手:“墨墨,你可愿与我一同留下来?”
墨云知很清楚。
森罗万象濒临崩塌,无法再维持幻境秩序。墨琅与父亲皆是如此。幻境中父亲作出与现世截然不同的选择,与墨琅一道,是因要留住她。
借由矛盾,令她留下。
一方面,他因森罗万象要留住墨云知而产生的变化难过。另一方面,他又迫切需要完成任务。
然二人模样与情感,均承载自她记忆深处,令假墨琅无法接受竹蜻蜓的变故。两者交杂,终于崩溃。
墨琅眉目含笑,却压不住泪珠徐徐淌落,仍坚守本能:“妹妹,同我留下来罢。你不是很想见到我么?”
“我确实很想啊。”墨云知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明知是森罗万象,她也好想答应兄长。幻境如此逼真,将云山之端复刻得与三百年前别无二致。
是她内心的云霓之望,宁愿就此沉沦堕落,身陷美梦之中。
“但我不能留下。”
“墨家满门抄斩,全是血泪磋磨。亡魂英灵还待我找寻真相。”若一味沉湎于美梦,是件可怕可悲的事情。
墨云知已至灵虚后期,比起森罗万象定格的时间,修为更上一层楼。以至墨琅猝不及防,本还在等她回答,待反应过来时,庞然巨柱升起。
符法·穿骨之钉。
绝对完美精湛的术法,若幻境里的父亲仍在,势必要夸赞。
伴随道家吟诵声,霎时天地无光,万物死寂诡谲。黑色巨柱直穿耸云,如同天罚降临,穿透墨琅身体!
“墨琅……兄长。”
破解森罗万象唯一的方法,便是亲手了却内心渴望。
眼泪止不住地酸涩滑落,墨云知泣不成声:“恕我暂且无法答应你。待我用浮世镜找寻真相,定将替墨家讨回公道。届时……再来看你。”
森罗万象顺应内心而生,本是无情的死物。然墨琅流着泪,抚摸她脸庞:“妹妹,我等你。”
墨云知怔住。仿佛站她面前的并非幻象,而是鲜活的兄长。这一幕令她哽咽,先前她的话是对真正的兄长所说。然接下来,便是与幻象:
“兄长。”
墨云知嘴角上扬,笑靥如花,与眼泪衬得鲜明:“三百年后,有人替你完成了心愿。”
现实中的墨琅一帆风顺,想要钻研新学派的路途并未遇到阻碍,父亲与她皆支持。然墨家满门抄斩,令他失去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机会。
“炼器道。”她宽慰假墨琅,“三百年后,炼器道诞生于世,如冉冉之星崛起。你的心血不会白费。”
墨琅微笑,似春和景明,将物什塞至她手心:“好,我知道了。”
随着他身形消逝,幻境轰然崩塌,化作漫天碎片,如星钻耀眼。墨云知蓦然清醒,阵法已被毁灭。
眼泪如花底滑,落在手心。墨云知垂眼,发现手里的竹蜻蜓已碎。竹蜻蜓本就削木所制,因此手心所握着的,只剩一截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