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千寻塔（六）
“墨琅，你怎么回事？”
轰隆一声，沉云蔽日。夜色如墨渐染云霞，徐徐铺至天边。院落霎时变得昏暗，唯独墨琅手里的竹蜻蜓，散发幽幽荧光，好似银波乍泄。
他一动不动端坐，没有理会北境仙君的话，手里始终捏着竹蜻蜓。
墨云知察觉气氛诡谲，想要调节二人关系，干笑道：“爹爹，兄长许是心情不好。我来与他谈。”
她转身去拉墨琅，想暂且替他接过竹蜻蜓，然墨琅扬袖一掀，破天荒地不让碰。墨云知只好讪讪收回手，觉得有些尴尬。兄长今日怎么了？
“兄长，爹爹是想检查功课。哪怕学得不好，只消你态度诚恳，愿意勤学苦练。我相信爹爹不会为难你。”
她不再多言，复拉起兄长的手，叫他起来。墨琅有意使劲，最终拗不过妹妹，满脸不情不愿地直腰。
他仍旧不肯令任何人触碰竹蜻蜓。小心翼翼收进怀中后，墨琅整袍抚领，模样如视珍宝，又显郑重。他抬眸望向父亲，看得出耐心已达极点。
墨云知轻声叮嘱：“放轻松。”
她见过墨琅悬梁刺股，清楚他与墨门子弟说的不一样。兄长练习符法格外认真，见解颇为独到，以至一招一式别有风情。只是学得慢而已。
是因北境仙君从未放弃他。一则墨琅乃自己儿子，待他与对子弟，总有亲疏之别。二是虽然学得慢，但墨琅学得会。无论符法多么繁复，哪怕弟子们全放弃，他也如蹒跚学步般陟遐前行。
北境仙君亦这样以为。
他刻意延缓检查功课的期限，苦心为墨琅争取更多时间练习。
“符法·穿骨之钉，是我墨门独创术法。与其他进攻类术法不同，穿骨之钉无声无息，顷刻便捻起庞然巨柱。此招需得极尽心力，眼目与丹田合一，以至灵力精准萦绕符法所化形。”
北境仙君于心不忍，仍点拨几句。然墨琅并未感激，面容无波古井，声线略显桀骜不驯：“知道了。”
北境仙君险些被呛住，顿感奇怪。墨云知亦察觉不对劲。平心而论，兄长一贯恭谦有礼，待人待物如谦谦君子。即便遭遇挫折也决不气馁，似松竹般千磨万击还坚韧，遑论父亲点拨。若换作平素，定要铭感五内，申谢不尽。
“既如此，便开始罢。”北境仙君不欲过多追究，只当他今日心境不稳。举手投足间衣袖挥过，原地赫然立住一个傀儡，用以探查符法威力。
这样的傀儡，不单符法一家。为检验修行成果，几乎五道学派都设有此类傀儡，通常陈设于学堂。
北境仙君亲手所制，自然与寻常傀儡截然不同。它能更好验核修士灵力与术法结合状况，便于他因材施教。
墨琅垂眼盯住傀儡。
墨云知与北境仙君退至一旁，廓然等他展现符法·穿骨之钉。
他徐徐行至傀儡前，甫一抬手，狠戾强劲的气流突兀流转，肆意地到处流窜。墨琅倏忽停歇，往后看去。
只见墨云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鼓励策勉之意尽在不言中。
墨琅轻闭眼眸，双手微微颤抖。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他抬手便将那股气劲轻易地推了出去！
然眼前此景如当头一棒，令旁观二人皆心神俱震！
换作其他人，全能看出墨琅有多么敷衍搪塞。所使气劲远不足十之一二，似孩童随意捶打物什般无力。
以至傀儡一动不动。
北境仙君膛目结舌，误以为墨琅出了差错，等他再来一遍。墨云知内心风起云涌，所思所想仅有四字：
绝无可能！
且不说她亲自教导过兄长。他亦于自己面前施展过穿骨之钉，其威力虽不比大多数弟子来得迅猛，却也不该如此羸弱。他绝对在藏拙。
然北境仙君并不清楚。
屏息等待片刻，也不见墨琅有何举措。他心感五内俱焚，呵斥道：“这些时日，你就学成这样？！”
他捂住心口，头一遭被气成这样：“我给你重来的机会。”
墨琅并未言语，静默片刻后转身下台，一副事已至此的模样：“父亲，恕儿子不孝，能力有限。”
北境仙君立马喝止：“墨琅！”
然他没有理会，一路行至妹妹身侧，替她拢了拢凌乱发丝。
“墨琅。”墨云知亦黑脸，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你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绝不是这等水平。”
“我本就是废物。”墨琅自嘲道，“学不会符法·穿骨之钉，再正常不过。符法一道不适合我。”
墨云知仍旧不明白。
兄长从未说过自暴自弃的话，作为墨门中人，也尽心尽力学习符法。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境仙君盯住他，眸光愈发狠戾：“墨琅，你若是不想学符法，那便告诉我，你到底想学哪一家。”
符法、阵法。阴阳家、医家。还有仙族引以为傲的剑道。
“不想学符法也没关系，为父不强迫你。身为我的儿子，即便天赋再差，也能送你去其余四境学习。”
墨琅全当听不见，拿出竹蜻蜓。怀中衣襟滚烫，就连它也沾染温热。他一副如视珍宝、不声不吭的模样，令恚愤自胸腔始，引得北境仙君浑身如怒火中烧。有墨云知珠玉在前，两相对比，更显这个儿子不中用，也不听话。
就连墨云知也忍不住愁眉蹙额。兄长此般叛逆，所欲何求？
“你到底想学什么？？”北境仙君愈发愠怒，见他玩弄手心竹蜻蜓，便气打不出一处来，“别告诉我，你打算永不入道，一辈子捣鼓那些破烂玩意！”
墨琅手心一折，嘴角勾起冷而凉薄的弧度，比哭还难看：“父亲，我非木胎泥塑，也有情感。”
墨云知站在身后，不能看清兄长此刻神情，唯独见他肩膀颤抖，似乎濒临崩溃。她很清楚，墨琅一贯爱木制物什，也曾异想天开，问她能否结合五道术法，赐予物什特定作用，开辟新道路。
竹蜻蜓便是首个作品。
墨琅加诸御风术，令飞行无阻碍，受主人操控飞行轨迹。
她曾夸赞过墨琅的想法，却不认为能借此开辟新道法。要知自古以来，乾坤再造永远是一件难事。
五道遗留至今，已经过洗涤。
“父亲，我相信此路行得通，为何不准允我披荆斩棘？”
“披荆斩棘？你以为你是谁！”北境仙君不气反笑，手指遽然一曲，竹蜻蜓便不受控地飞至他手上！
墨琅大惊失色：“父亲——”
可他未能阻止。竹蜻蜓落在北境仙君手心，陡然化作齑粉。
那是他苦心钻研许久、耗费许多心血完成的作品。虽在他人眼里，与孩童玩物并无区别。可于他而言，却弥足珍贵，是不容许亵渎的珠宝。
怎么能弄碎它。
怎么能弄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