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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千寻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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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云知很生气。

    白郁不仅没有离开,还偷听他们兄妹二人讲话。

    他怎么敢的呀?

    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兀自私闯云山之端。除开特殊情况,其余时候云山之端并不向外人开放。前不久有人胆大包天意欲擅闯,被北境仙君当场捉住,关押进牢狱并受尽酷刑。

    况且白郁来到这儿,对她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幻境啦,什么森罗万象啦,甚至还说兄长是假的。可她确切受了伤,痛感不能更鲜明。全是真的。

    聊复尔耳,她仍旧好心劝他离开。以免等会爹爹来检查功课,发现他一个外人竟敢私闯云山之端。

    这样就不好收场了。

    他却不肯离开。这便罢了,白郁竟还尾随自己,以至偷听他们讲话!

    墨云知欲用力抽回手,然对方劲道极大,令她挣脱不得。皓腕生生被掐出红印,显得极为夺目。

    “凭什么?”

    她冷笑,话里行间全是讽刺:“我与墨琅血浓于水,本就该骨肉相连。你又是谁,凭什么阻止我?”

    你又是谁。

    沈俞白被噎住。这四字令他自耳廓始,引得原先被压制的戾气再度翻涌,以至身形很是不稳,有些踉跄。

    然气劲半分未减,他不愿松开。沈俞白心里清楚,若自己放任她应许“墨琅”,一切将无法挽回。墨云知将永世困于森罗万象,一如三百年前。

    “不为什么。”沈俞白轻笑,眉眼森冷得可怖,令她害怕。

    当年他未能阻止悲剧,是因自身实力不足,无法保护她。

    而今沈俞白踏足渡劫圆满,合该护她周全。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决不容忍也不允许重蹈覆辙。

    “你眼前兄长,是假象,是符法·森罗万象。”他又重复这一句,“若你应许,将一辈子留在虚幻。”

    捏住皓腕的手微微合拢,又加诸几分力道。沈俞白面色阴沉。

    墨云知腕间疼痛,却动弹不得,眼睁睁见他离自己又近几步。两人相距几许,淡淡竹青味涌入鼻尖。

    “疯了吧?!”她气极,眉梢拧结成团,“我真的不理解。你特地来云山之端,就为告诉我,我所拥有一切、正在经历的全是幻象?!”

    太荒谬了。

    她好好地生活在云山之端。忽然某天来了陌生人,告诉自己,她身边所有事物都是幻景,而她一无所知。

    这可能吗?

    “这不可能。”墨云知盯住白郁,苦心婆口道,“若换作其他人,早将你当成疯子赶出去。劝你还是尽早离开,若北境仙君见到就完了。明白么?”

    沈俞白闪过一丝失望。归根结底,她还是不信自己。

    森罗万象再逼真,却没法改变人心之所向。当局者迷,墨云知深陷其中,若有充分信任的人加以劝导,足以令她折返。然他不敢露出真容。

    怕她彻底失控。

    沈俞白嘴角上扬,勾起些许悲恸的弧度:“是否觉得不可理喻?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答应。若你执意如此,那便由我当恶人罢。”

    话音刚落,尺素脱鞘而出,熠熠光辉如霜雪明亮。

    墨云知瞳孔微缩,不安油然而生。她反手擒拿沈俞白,下意识想要阻止,然一切发生得太快——

    沈俞白转过身,房内刀架陈列,他随手抽出一把剑,直指墨琅!

    “不可以!”

    要打破森罗万象,唯一的方法便是亲手了却内心渴望。人不能一味沉湎于过去,方是第一层关卡的意义。

    沈俞白不能强行唤醒墨云知,而她的森罗万象被动过手脚。墨琅问出这个问题,便是森罗万象临近终结,不能衍生更多幻境,需了却生前身后事。

    墨氏灭门是墨云知心内一道坎,她既无法面对,如今又迫在眉睫。沈俞白心想,那便由他来罢。

    哪怕将承受莫大反噬,哪怕或许会跌好几个境界,也在所不辞。

    他再无法承受离去。

    只闻刀剑铮铮作响,莹白光芒一闪而过,令得满室生辉。墨琅眼眸波澜不惊,安静地看着他。

    噗呲——

    沈俞白瞳孔猛缩,面前的墨琅却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匕首利落决绝,如裁破疾风般飙举电至,穿透沈俞白心脏。墨云知手握匕首,眼瞳漆黑似夜。

    银质刀身冷若磐石,与汩汩温热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

    腥味扑鼻。

    沈俞白难以置信,只觉心口疼得厉害,双手颤得根本握不住剑。尺素哐当落地,他亦踉跄几抖,往后顿跛。沈俞白轻闭双眸,嘴角笑意悲怆,目光却依旧柔和似水:“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墨云知发觉自己有些哽咽,“你要伤害兄长,我便与你为敌。不是天经地义么?”

    她说着,仿佛欲映证所言不虚,匕首又往内里刺深几分。

    墨云知抬首,对上他眼底浓郁而暗流涌动凄恻,不由得怔然。

    一股竹青味扑鼻而来,混杂血气,却令她觉得有些熟悉。视线随即下滑,落在喉间黑痣。

    更熟悉了。

    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冲破荆棘翻涌而来,弥漫胸腔。

    右手握住匕首,却抖如筛糠。墨云知无法摁止,就连眼眶也徐徐酸涩,泪珠犹在打转,将要落下。

    沈俞白心内悲怆,手巍巍颤颤,触及她的脸庞:“你在难过。”

    “我不难过。”

    墨云知垂眼,不忍看他。匕首深深插进胸膛,令素雪白衫染上绯红,看起来诡谲妖艳。

    “你不过是陌生人。我因何难过?况且你要伤害我兄长。”

    或是清楚他无力反抗,墨云知咬碎牙根,将匕首抽出。

    过程更令人心痛。

    沈俞白身形随之遽然颤栗,易容术已濒临崩溃。他低头看着满手血色,隐忍克制内心戾气,并极力维持易容。

    他另一手并未撤离,仍在触摸她的温热。灵力顺应指间,融进她的肌肤。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愿星点灵力,能与阵法抗争。他不敢做得太过,怕墨云知遭到反噬。沈俞白心想,还好只是森罗万象。

    若现世发生这样的事。

    骨子里潜滋暗长的疯意,只怕自己再也无法压制。

    会忍不住伤害她。

    一如卑劣且危险难控的洪水猛兽,好似三百年前曾萌芽的恶欲。

    拉下来。

    将光风霁月的神女拉下神坛,与他共同身陷万丈深渊。沈俞白轻闭眼眸,讥讽自己竟是如此卑劣。

    墨云知似有所感,目光向他看去,隐约察觉对方面容变化。

    那一瞬间。

    她似乎见到沈俞白。怎么可能呢,他不该出现在云山之端。

    沈俞白一贯沉迷修炼,委实不应于她面前现身。他合该在长青之巅,领受林仙尊指点,准备突破灵虚期。

    况且沈俞白对她爱搭不理,以至墨云知每每前往长青,大多吃闭门羹。

    沈俞白轻笑,却极扎眼。他虽露出笑意,然远不如哭。

    “墨墨,我只望你能醒来。森罗万象太过逼真,令你此般对我,我没有怨言。求你……醒过来。”

    一字一句,是他最后能做的事。凝聚血与符文,好似催眠术法深深铭刻于心,与阵法对抗。

    墨云知不理解:“都这样了。你为何如此执拗,怎还敢说出这样的话?若你保证不再伤害兄长。”

    她斟酌会,“我便带你去疗伤。实在抱歉,是我对……”

    然沈俞白轻笑一声,满是嘲讽。身形逐渐消散,彻底离开森罗万象。墨云知震惊于眼前这幕。

    墨琅笑沈俞白愚蠢,不惜累及境界也要令她清醒。然沈俞白已消散,谁还能阻止自己。他立马出声解释:

    “原来并非实体,而是一缕神识。特来云山,只为挑拨你我?”

    墨云知赫然扭头,只见墨琅微笑。她原本有些疑虑,见兄长这样说,便不再追问。但那真是神识吗?

    她忽有不真实感。

    墨琅还欲说些什么,脚步声传入耳里。两人侧目望去,北境仙君已来到琼楼玉宇,见到他们二人,笑得慈祥:“原来你们在这,让我好找。”

    “爹爹!”墨云知一见父亲,内心疑虑便鬼使神差地烟消云散。

    北境仙君走进屋内,寻椅子坐下。他方才忙完事务,便赶来兄妹二人住处,只为检查他们功课。

    他素来严格,不因是自己子女就宽仁大度。反而要求更严,若他们表现不够好,也会被训斥。

    北境仙君好整以暇,瞥向女儿:“墨墨,你先来。”

    墨云知应声附和,将前些日子所学符法,行云流水般施展出来。北境仙君心内宽慰,他的女儿果真灵心慧性,天资聪颖。看来接过守护北境的担子,踏入渡劫期,指日可待。

    待墨云知停下,北境仙君便夸赞一番。他虽严厉,却从不吝啬夸奖,是因鼓舞可振奋人心。

    他转眸去看墨琅。

    北境仙君来之前便有所耳闻,路遇墨氏子弟皆说墨琅近来勤勉,常兀自一人留在习堂练习符法,若遇上不懂的,也会虚心向墨云知请教。

    “墨琅,该你了。”

    墨琅手里捏着竹蜻蜓,微微发抖。幻境顺应人心而生,他任务虽为留住墨云知,却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云山之端,琼楼玉宇之外。环山迎春相应枯萎,幻境濒临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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