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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千寻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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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云知摆脱白郁后,与兄长一同回到云山之端的住所。

    路上又下了雨。铅云低垂,罡风猛卷过枝桠,噼里啪啦折断不少。声音尖锐空洞,鸟雀惊飞四散。

    墨云知一言不发,垂眼盯着食指。雨势如银瓶乍破,却不能分走丝毫注意力。食指早已痊愈,徒留狭长血痕,她非但没有洗掉,内心还有些跼蹐不安。似羽毛轻拂心肺般若有似无,偏令人格外心痒。直到听闻啪嗒啪嗒声。

    她抬眼,目光所及是红油纸伞。墨琅不知从哪拎出一把,而寒风怒张,侵袭略显单薄的身影。

    他撑得有些吃力,歪歪斜斜。却尽力替她遮风挡雨。

    墨云知忍不住轻笑出声,如银铃脆响又似仙乐。墨琅一愣,古怪道:“替你撑伞呢,很好笑么?”

    “不是。”她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一个弧度,“我觉得真好。”

    墨琅鸦羽似的睫毛轻颤,手更用力握紧伞柄:“怎么说?”

    回琼楼玉宇的路上,势必要经过千寻塔。墨云知不由自主地去看,目光落在米黄塔身,诺四旁皆高松参天。

    令她有些恍惚。

    为何冥冥之中总有人,试图破坏触手可及的幸福呢。她原本想说:能与兄长这样恬静地走上一段路,真开心啊。本欲开口,话语却堵在喉咙。

    又是原先的悲恸感,如同附骨之蛆。无论她如何挣扎,始终挥之不去。墨云知心说,可真奇怪啊。

    她与兄长时常会面,两人一同于习堂练习符法,乃家常便饭。

    如此一来,更显这话诡谲。人下意识的所思所想,往往最接近真实。她方才何来的缅怀之意呢?

    就好像很久不曾见过墨琅。又好似与他走上一小段路,都是本不该实现的云霓之望,如同遥不可及的奢侈。

    墨琅:“怎么不说话。”

    墨云知猛然回过神,无奈笑道:“无妨,我们回去吧。”

    两人一同回到琼楼玉宇,是因习堂上无穹顶,不能遮风挡雨。北境仙君要检查二人功课,距离他来还有些时间,他们便回房接着练习。

    墨云知很有天赋,学什么都快。无论是剑道,亦或是符法,全信手拈来。墨氏上下门徒无数,所有人对她心悦诚服,北境仙君也偏爱有加。

    他属意让墨云知接管北境,故而她是名正言顺的北境少主。

    墨琅不一样。

    他比之墨云知,如同杯水车薪。天赋更是相形见绌。他不像妹妹一样,因对剑道好奇便能双修。

    墨琅光学符法,便要耗费许多心力。用北境仙君的话来说,他大抵是云山之端最差劲的修士。尽管墨琅勤学苦练,经常向妹妹请教,却收效甚微。

    他不是学不会,而是学得太慢了。比云山之端任何一人还要慢,故而常常受到弟子们的数落。

    你看,原来身为北境仙君之子,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呢。

    可惜天道并不酬勤。

    无论墨琅如何紧赶慢赶,进度永远赶不及大家。他停在筑基期太久,因迟迟未能突破,令北境仙君心寒。

    原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墨琅会是北境少主。

    北境仙君是谁呀?

    年少成名,修为深厚。早早便踏入渡劫期,司掌五境之一的北境,肩负守护北境安乐稳定的责任。

    这样的人,其子女更是万众瞩目,披星戴月。自一出生便如麟子凤雏,受尽世人关注,寄予仙君厚望。

    墨琅幼时尚未入道,墨门上下便将他吹捧得极高。

    “墨琅呀,龙凤之姿。”

    “你说墨琅?他是北境仙君儿子,能差到哪去。他会是北境少主,将来势必接管北境。总之讨好他就对了。”

    “北境仙君之子,我们如何能比?他就该是人中之龙,发光发热。”

    世人的殷切与期盼,如千斤重的石担子。你一句我一句,让墨琅于无形之中,背负不符年龄的厚望。

    就连他也这样想。

    我可是北境仙君的儿子啊。我不能输。我必须肩负重任,守护北境。

    随着他逐渐长大,平庸之资也慢慢显露世人。每每符法习堂,他总是败给普通弟子,以至话锋突转。

    “墨琅啊,好像也不怎样。”

    “北境仙君的儿子,怎么是个废物呀,全然浪费资源。若换了我,定不负这样好的出身,直升元婴。”

    就连父亲,也目露失望。

    再后来,墨云知被母亲带回云山之端。天才横空出世,羡煞众人。原本萦绕耳畔的夸赞,全落在妹妹身上。

    墨琅并不嫉妒。

    他只是心灰意冷,对自己很失望。可笑的是,他曾发誓要穷极一生,保护心爱的妹妹。如今不需要了。

    筑基期,如何保护灵虚。

    就像蚂蚁妄想保护猛虎,何其可笑又不自量力。

    墨琅心不在焉,早就神游四方。亭台楼阁之中,唯独墨云知一遍又一遍演示符法运转,耐心地教他。

    墨云知将前些日子,父亲教给他们二人的符法,于兄长面前施展。动身移兮符文璀璨,流转如斑斓璨光。

    待符文黯淡,她侧目去看墨琅,却发现他早已走神。

    面容当场冷下来,墨云知忍不住呵斥:“墨琅。你又发呆。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学会这一道符法?”

    墨琅委顿回首,手里捏着竹蜻蜓,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墨墨,你清楚的。我不适合符法。”

    “爹爹乃符法修士,我们北境自然执教符法。若实在学不会,倒不如试试别家。”墨云知沉吟片刻,伸出手指轻数,“长墟境教剑道,南境阵法。西境阴阳,东境医家。”

    “你想学哪一个?”

    墨琅侧首,染上几分不耐烦。幼时北境仙君发现他不适合符法,早就带他去别境测过天赋。全都不行。

    但墨云知不清楚。

    他垂眼盯住竹蜻蜓,胸腔积郁的阴霾终于散去:“墨墨。”

    “怎么了?”

    墨琅眼里满是希冀,却扯出极僵硬违和的笑意:“若我……一辈子困在筑基。你会留下来陪我么?”

    墨云知忽然噎住。

    她本该不假思索答应。二人血浓于水,即便墨琅天赋稍差,她也不会放弃兄长。肯定会陪着他。

    可她说不出口。

    就好像一旦答应,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令她痛苦一辈子。

    墨琅眼底沾染哀切,悲伤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轻轻拉住妹妹衣摆,模样无助困惑,好似迷惘痛苦。

    “你愿意留下来吗?”

    墨云知实在于心不忍。兄长如同小兔般可怜无助,看起来急需宽慰。况且答应又不会怎样。她这样想着,正欲开口应许,手腕却被扼住!

    她瞳孔猛缩。

    不曾想白郁并未离开,反而跟随他们来到琼楼玉宇!

    沈俞白紧紧攥住她的手。他确实不曾离去,站在雨幕淋了许久。墨云知的话如同匕首,直刺心脏。

    很痛。

    却远不及三百年前,他亲眼看着墨云知气若游丝,生命垂危来得痛。温热身子在怀里慢慢冷却,无论他泪珠多么滚烫,都不能挽回墨云知。

    那才叫痛入骨髓。

    沈俞白眸光冰冷而危险,令墨云知压迫十足。这一瞬间,恐惧达到顶点。她不理解,他为何生气?

    “不许答应。”

    南宫羽同虞思思皆是游走督察。二人身上附有独特符法,令她们自由穿梭每一个初始点,甚至任意一层。

    虞思思是“督察”,管违规作弊之事,防止修士出格。

    南宫羽是“游走”,她能觉察所有修士的身体状况。若有人困于关卡,抑或受重伤无法继续比试,她便会出手相助。待疗愈结束,便带走修士。

    凡她出手,意味失败。

    千寻塔内的修士,并不是很愿意见到她。即便遇见了,宁愿咬牙继续撑下去,也决不退出比试。

    游走督察除管参与试炼的修士,也防魔修混入千寻塔。

    近来魔修蠢蠢欲动,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仙族格外防备。岛枫仙君意外得知,千寻塔内恐有邪魔。

    但他不能擅闯千寻塔。

    北境仙君为保众人安全,千寻塔只许元婴以下修士进入。

    岛枫只好格外叮嘱,命思思多加留意,若发现邪魔决不姑息。故而虞思思时刻保持警惕,留意塔内动静。

    却在方才。

    她手腕所系红珠,散发绯红荧光。这是岛枫特地为她准备,若周围存在邪魔且出手危害他人,便会发光。

    虞思思身处塔南,刚刚才从塔东离开。最早她去的是塔北。

    游走督察中并无异常。

    也就是说,邪魔极可能藏身塔中或塔西。她凝视身上符文,发现红点恰好在塔中。符文乃北境仙君所赐,不仅感知塔内修士具体状况,且能互相提醒二位游走督察的位置,便于联系。

    虞思思立马点亮传音珠:“南宫羽,南宫羽?你在塔中么?”

    “怎么了?”

    南宫羽回得很快。

    “千寻塔内出现邪魔,现只剩塔中与塔西没有排查。符文显示你就在塔中,那边可有什么异常?”

    南宫羽确在塔中。

    她脚下是繁复精致的阵法,散发氤氲且浓烈的魔气。

    墨云知昏迷不醒,躺在法阵中央。沈俞白也紧闭双眸,轻轻挨在墨云知旁边,两人发丝交缠。

    南宫羽认得虞墨,却不知晓旁边的修士是何人。但无所谓。她望着面前这一幕,神色几乎没有变化。

    “没有异常。”

    待回复完虞思思,她用力一握。传音珠被捏碎,化作齑粉。

    南宫羽松开手,沙砾从指间滑落,纷纷扬扬落在冰冷石板。

    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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