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千寻塔(三)
很难说清,当沈俞白听到这六个字时,到底是什么感受。
他有所感身形颤抖,就连眼尾也不知不觉间压了一抹红。心内无端生出阴戾,虬枝状缠绕,令他心痛。
如同深渊般,当他直视内心时,这股难以言说的戾气也在凝望他。
很难受,却又喜极而泣。
沈俞白敛目,渡劫期磅礴灵气运转周身,将横冲直撞的狠戾强行压下。以至心内平静许多,不再似方才疯狂。他睁开眼,发现手还在抖。
骨子里潜滋暗长的疯意,如同藤蔓恣肆蔓延。云霓之望不似戾气,沈俞白心知无法摁止,于是他伸手。
三百年的思念如白浪滔天,将他的理智尽数吞没。
就在那一瞬,墨琅似有察觉。他略微偏头,看到本不该在这里的人。符法·森罗万象好似大千世界,皆顺应主人心底切盼而生。墨琅亦是如此,他的任务便是让墨云知永远留在幻境。
外来之人,便是敌人。
墨琅心念一动,竹蜻蜓不受控地横行直撞,猛然飞向沈俞白。
沈俞白所思所想仅有墨云知,又因竹蜻蜓迅雷不及掩耳,远胜于今早墨琅向妹妹展示的威力。
他瞳孔猛缩,却不忍捏碎竹蜻蜓,任凭它向自己飞来,闷声受了这猛烈一撞。竹蜻蜓被改造过,墨琅往其加入诸许多符法。沈俞白清楚,眼前墨琅是幻象。当年的他,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倘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竹蜻蜓闪烁莹白光芒。它俯冲砸向沈俞白胸腔,令他往后退了几步。
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哐当声。
墨云知闻声侧目。她陪兄长于习堂演练符法,耗费不少心力。墨琅一同往常,准备得极为妥帖,不知从哪拿出一盒迎春酥。她很是欣喜,又觉古怪,是因识海亦纷乱繁杂。
又是那声音。
她识海素来清明,不曾放置过任何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讲话?墨云知很疑惑,却无法探究。
她猛然发现,自己竟无法进入识海。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横立于识海外围,生生将她拦住。
识海里的物什仍在讲话。浮世镜如陷泥沼,委屈而心慌意急:
“这一切全是假的,皆是符法·森罗万象的幻境!墨墨你快醒过来啊,再不清醒会被困一辈子!”
可声音杳渺恒远,落在墨云知耳里乏善可陈,模模糊糊。
唯独听见“幻境”二字。她垂眼看自己受伤的手指,用力一捏。痛感与麻意顺指尖缠绕上来,令她不再疑惑。墨云知不清楚,千寻塔内任何一人的森罗万象,全无法与她匹及。
沈俞白也很清楚,千寻塔内混了邪魔。他倒知晓江远,可江远是阴阳家修士,不会出现在这里。就算要碰到,也是第三层的事,目下早得很。
况且江远也灵虚期。
灵虚期与半步渡劫相去甚远,如天壤之隔大有径庭。
墨云知修为在灵虚圆满。然偷梁换柱之人,半只脚踏入渡劫。对方蚕伏千寻塔许久,等的就是她。
所以其他人的森罗万象,怎能与之相提并论?眼前幻境与体感相联结,几乎与真实世界同步。她在幻景受伤,外面昏睡的身体也会痛。
尽管墨云知有所怀疑,却禁不住反复试探。万物昭然如揭,明明白白告诉她,一切不是子虚乌有。
而浮世镜于识海撒泼吵闹,偏巧声音含糊不清,令她烦不胜烦。正因如此,她丝毫不曾发觉,自己身后竟站了一人。直到银瓶乍破。
沈俞白紧闭眼眸,闷声承受撞击。竹蜻蜓疾如旋踵,虽无伤大雅,却直令他顿跛几步,碰倒身后桌案的东西。他立马伸手将东西摆好,再抬眼去看。
恰好墨云知闻声回头。
两人对上视线,沈俞白暗握双拳。尽管目下还是“白郁”模样,他竟有些紧张,以至手足无措。
墨琅无法阻止,毕竟他无法让沈俞白凭空消失。见二人对视良久,他冷笑一声:“墨墨,你认识他?”
森罗万象窥探内心,他自然清楚,对方并不是白郁,而是沈俞白。
可墨琅是幻象,他不懂恐惧。达成任务乃本能,他将竭尽全力让墨云知永远留在森罗万象。
墨云知原本在食用迎春酥,是墨琅特地给的。她随了母亲,也爱吃这玩意,享用起来口感极佳。
吃得正专心,忽受识海折磨,又听到身后传来的闷响。她忍不住回头。映入眼帘是极清秀的少年,有些眼熟。她仔细想了许久,确定自己没见过。
“我不认识。”她轻轻摇头,却发现对方眼眸闪过一丝彻凉。
沈俞白被她这一句噎住,如静默扼住喉咙。霎时戾气丛生,他紧蹙眉梢,极力隐忍与对抗,声线变得低沉嘶哑:“我……我是白郁。”
最终还是不忍,没有承认身份。
墨云知听到“白郁”二字,怏然几秒,疑惑道:“我没听过。”
沈俞白瞳孔猛缩,暗道糟了。自墨云知踏入幻境,森罗万象便不动声色蚕食记忆,将她停在三百年前!
墨琅听到答案,也忍不住笑出声。片刻后他才直起腰板。
“墨墨,云山之端不容外人。既然你不认识,那便赶走罢。”
墨云知也颔首,面带歉意:“对不住啊,白郁。云山之端防备森严,是因私闯的人太多。若被北境仙君发现,势必遭受刑罚。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你……还是快些离开罢。”
沈俞白喉咙咸涩,鲜血梗在脖颈。他知道那是血液翻涌心口许久,再遭她这一句刺激,快要忍不住了。
嘴角赫然流下涓滴鲜血,他极艰难扯出一抹笑意,嗓音却带了几分哽咽:“墨墨。你眼前这位兄长,是假的。墨氏满门抄斩,如今……已不是你的云山之端。我们在千寻塔内,你中了符法·森罗万象,一切俱是海市蜃楼。”
墨琅眼珠微转,内心跼蹐不安。他瞥一眼墨云知。
她瞳孔微微睁大,难以置信道:“又来了。一个个都这样同我说。可幻境不会痛呀,怎么解释呢。”
墨云知再捏一回食指,劲道极大,疼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很痛。不是假的。”她晃了晃渗出血珠的食指,“你看见了么?别再骗我啦,都是真的。”
沈俞白猛然上前,紧紧攥住她手。皓腕细滑白皙,少女暗香浮动,猝不及防萦绕鼻尖。他喉咙微动,停歇一会后眼神变得清明,拉她出习堂。
“你干什么!”墨云知低喝,又怕弄伤他,半推半就来到外面。
不知何时,天幕变得漆黑。眼前沉云蔽日,雨丝斜下。不远处的千寻塔映入眼前,怪异感再度浮现。
墨琅紧随其后:“放开我妹妹!你弄伤她了,快放开!”
沈俞白冷笑。
哪怕墨琅因森罗万象而生,任务是他无法拒绝的本能。
可守护妹妹,亦是本能。
墨云知怔然盯住千寻塔。
好奇怪啊,原先积郁胸腔的难受,再度泛滥起来。她忽而想起反复出现的词,“墨氏满门抄斩”。
片段闯进脑海。
那人高坐明堂之上,雪白衣袂似鲜花盛放,逶迤落在白玉地板。
他神色倨傲,看着跪在地上的她,不屑一顾:“我意已决。墨氏勾结魔修,祸乱北境,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沈俞白紧紧攥住墨云知手腕,逼眼神涣散的她直视自己,也直视千寻塔,“墨氏早就没了。这里不是你的云山之端,我们合该在千寻塔内。你再不醒过来,就真的没了。”
理智与阵法互相对抗,令得墨云知头痛欲裂。
“啊——”墨云知捂住脑袋,现实中昏睡的她,周身阵法愈发灿烂,达到鼎盛。痛感顿时消失,她冷冷抬眼,甩开沈俞白的手,“滚出去。”
沈俞白滞住。
身形愈发颤抖,他反复宽慰自己,她不过是中了森罗万象。
“墨墨,醒过来……求你。若你再不醒来,什么都没了。墨氏早就没了,但你兄长还……”
“滚出去!”
墨云知目眦欲裂。他无非要说,眼前的兄长是幻象。但这儿就是云山之端,墨琅也是真的。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她的幸福,挑唆她与墨琅。
“听到了吗,我妹妹叫你滚出云山之端。”墨琅冷眼旁观。
沈俞白已尽力。
他不能强行让墨云知清醒,否则会反噬她自己,修为尽废不说,她极可能会变得痴傻,精神恍惚。
他没有办法了。
沈俞白无力垂手,松开墨云知。墨琅立马扶住,问她疼不疼,有没有受伤。两人没再理他,愈走愈远。
电闪雷鸣,沈俞白兀自站在雨幕。豆大雨珠砸下来,恍若不觉。
狂风暴雨将他一身素衣浸湿,冷若冰霜。雨水顺着发丝滑落,显得沈俞白极为脆弱,遽然颤栗。
他想起来,长青山与墨云知重逢,她眼里酝酿莫大恨意,以至大动干戈。在虞家两人短暂亲密接触,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漆黑而平静。
云舟里她说,他与某位故人相似。刚才她还说,滚出去。
沈俞白心猛地往下坠,砰砰直跳。又似被揪住翅膀的鸟,如何也舒展不开。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难受。
时隔三百年,他终于再次见到墨云知,本该喜极而泣。
可他清楚,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墨氏灭门如同不虞之隙,梗于他们二人中间。回想起那句滚出去,便如同寒风刀割般凌迟自己的心脏。
沈俞白忽而明白。
她好像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