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血尾白狼(一)
十七来叫她时,她颇有些恋恋不舍。宋娇萝和她年岁相仿,性子活泼,问过名字后,又夸她长得好,还颠三倒四地讲了不少趣事。比起那个始终冷脸相对的少年,她更喜欢同这叽叽喳喳的女孩儿在一处玩。
可是她得跟着少年,她得照男人说的做。
她被领着穿过园子,一路来到了大门外。门外的石阶下,停着一辆花梨木马车,马车后是一色的黑马,黑马上,黑衣武士持刀而坐,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握着缰绳,等候着主人的号令。
十七为她掀起帘子,请她上了马车。车厢里空落落的,车帘变厚实了,地上铺着的地毯换成了白色,织锦坐塌的花样也不同了,连引枕也变了个模样。她坐到软塌上,小心地环顾四周,忽然想,这是一辆新马车。
不多时,少年踏入了车厢,他换了装扮,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腰间的束带上镶着白玉,足下踏着长靴,腕间套一对闪闪发亮的银护臂。他背靠着引枕,长腿一直伸到她脚下,干净的靴面上绣着奇异的兽,神气活现,阿葵看得有些呆。
少年眉头动了动,冷冷地道:“你在看什么?”
阿葵抬眸,瞧了瞧他的脸,那张脸倒没什么变化,嘴唇薄薄的,唇角向上,似乎随时都等着拿话来讥讽她。
“我们去哪儿?”她问。
少年不答,反问道:“你是在何处看到白狼的?”
阿葵问:“你找白狼做什么?”
少年抱起手臂,道:“吃了我的包子,却不肯回我的问话么?”
阿葵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半晌,垂眸道:“我带你去找白狼。”
朔风裹着雪花,在天地间呼号起舞,马蹄踏过雪地,溅起层层碎雪。马车驶入了雪原深处,十里外不见人烟,连一棵树也没有。入目所见,唯有一片雪白。
阿葵放下车帘,转头向车内,道:“就是这里,我们在这里遇上了白狼。”
齐远瞟了一眼窗外,问:“你如何确定是这里?”
阿葵道:“我就是知道。”
两人相对而视,眼中皆带着点儿愠意。良久,是少年先移开了目光,“停车。”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少年跳下马车,便有黑衣的武士替他牵了马来。
他正待上马,余光瞥见马车旁的女孩,转过身来,朝她勾了勾手指,命令道:“你上来,和我同乘。”
阿葵朝他走了两步,蓦地止住,摇头,“我会骑马,给我一匹马,我要自己骑马。”
十二垂首道:“姑娘,这儿没有给孩子骑乘的小马。”
阿葵道:“给我一匹大马,我要骑大马。”
齐远翻身上了马,不耐烦地道:“给她找匹马。”
十二应了。
他忽的又道:“慢着。”
少年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女孩,眼神颇有些玩味,少顷之后,他讥讽说:“你想骑马逃走,是不是?”
阿葵不答,只是微仰着脸去看少年。
“你要是逃走,我也会把你抓回来。不过,在抓你回来之前,我会先拿马鞭狠狠抽你一顿。”
少年的眼瞳里满是恶意,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冰冷,阿葵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
齐远见自己的恶作剧得逞,唇角得意地扬起,“来吧,和我同乘一马,别想着逃跑。不过,若是找到了白狼王,我就答应放你走。”
阿葵心中害怕,踩着黑衣武士的肩膀上了马。她不敢挨着少年坐,身子往前,趴伏在马上,两手紧紧抓着马鬃。
“抓紧了,摔下去我可不会去捞你。”少年扬起马鞭,在马腹上抽了一记。马儿冲了出去,好似离弦的箭。
“你来指方向。”少年的声音被风吹得更冷了。
阿葵抬起头,雪花密密的扑在脸上,风本就大,马儿又跑得飞快,她几乎辨不出方向,干脆闭着眼随手一指:“那里。”
她想,自己只要跟着他就好了,至于他能不能找到白狼,就和她无关了。最好是找不到,他刚刚不是说了,要是找到了,就会放她走吗?
齐远拨转马头,朝她所指的方位奔去。二十多个黑衣武士,骑着马紧紧跟在他身后。在马蹄扬起的雪尘后,浓香的肉汁沿着马尾淌下。
冬日少粮,饥饿的白狼会寻味而来。
马儿忽的止住,阿葵抬眸,见不远处有一物高高拱起,似是前日里途径过的雪洞。
齐远也看到了,问阿葵道:“你就是凭这个雪洞辨认方向的?狼会打洞,这是狼窝么?”
阿葵摇头,“这是我和阿爷住过的雪洞。”
“阿爷?”少年似乎颇感兴趣。
阿葵意识到说错了,便即住口不言。
少年没再追问,勒住缰绳,下令原地扎营。
他先下了马,阿葵仍踩着十二的肩膀,跳下马背。雪地很滑,她落地后立不稳,差一点儿跌倒。十二在她臂上轻轻一扶,助她站定后立即收回手,恭敬地低头,似乎是觉着冒犯了她似的。
她自小就没了父母,在街头长大,受尽了白眼和欺侮,从未被什么人恭恭敬敬地对待过,此时心里便觉着这个黑衣黑甲的年轻人很好,比那个恶声恶气的少年好多了。
一抬眼,少年正盯着她,脸上似乎存了些玩味的意思。她气哼哼地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忽听远处一声长长的嚎叫,一声接一声,海潮一般,自雪原那头铺天盖地的袭来。
狼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哆嗦,摆头去看,目之所见,仍是一片雪白。
正在扎营的黑衣武士们一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手按在暗沉沉的乌黑刀柄上,脚步缓慢挪动,渐渐的,他们站成了一个圈,护卫在阿葵和少年周围,彼此交换着眼神。
又一声凄厉的狼嚎,高亢粗粝。这一下却犹如惊雷,炸在耳旁。
十二沉声道:“是狼群,公子。”
阿葵的心猛地一跳,而后突突突地,兔子般在腔子里跳个不停。
狼群齐声嚎叫,彼此相和,百步之外却仍旧无法看到它们的踪影,它们显然是在极远的地方嚎叫的,然而那叫声却如在耳边。那么,狼群数量之多,便是可以想见的了。兴许是数十头,甚至上百头。
上百头饿极的狼,战力几乎可抵一支百人军队,而这边,却只有寥寥数十人。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没数清楚,又数一遍。
三十八人,连她在内,是三十九人。
他们不害怕吗?
她忍不住去看身边的少年,却见他神色如常,正一手挽着弓,一手将三支羽箭安插到弓弦上。
“公子可要上马?”十七问。他手中持着把小弩,□□一触即发,箭头闪动着冷冷的寒光。
“不必。白狼狡诈,马蹄声会惊散它们。”他侧目看了看阿葵,道:“你领着她,避到那边的雪洞里去。”
十七还没有长开,是个男孩的身形,白净的脸上总带着狡黠的笑,神情活泛,瞧着却并不讨厌。
他对着阿葵笑了笑,收起□□,一手负在身后,做了个酒楼跑堂邀请客人入座的手势。阿葵本就怕狼,便随着男孩去了。
刚踏入雪洞,她即刻嗅到一股淡淡的腥臊味,混合着血的腥气。这气味她太熟悉了。这是狼群身上的味道。
这个雪洞里有狼,或者,不久前有狼来过这里。
她翕动鼻翼,努力去嗅那气味的来源,却觉那气味似乎消散了。
十七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他蹲下身,捡起了地上的枯树藤,举到面前细细端详。
那是阿葵捡来的。阿爷被狼咬伤后,昏迷不醒,王大娘便教她拿枯树条编织木篱。雪原上树木稀少,她在雪地里跑了很远,才寻到一棵荒树。这棵树突兀地立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像是早枯死了似的,连树枝也不生,树身生得像个树墩子一般,高矮只到她的胸口,更稀奇的是,它粗大的树身上缠满了密密麻麻的藤条。藤条自然也已干枯,然而,她砍下一截后,手上竟沾了些许黏稠的汁液,红得像血。
之后,她便是用这藤条,和捆扎包袱的粗麻绳一起,编织了一方木篱。
噼啪,极轻微的一声响,十七折断了这条树藤。
“咦?”他奇道:“这藤上怎么有血?”
阿葵道:“这是藤条的浆液。”
“不,不对。”十七说着,一手探到鼻尖嗅了嗅,“看着像血,还有股子骚味。”
正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了狼嚎之声。一只狼的叫声刚落,另一只狼的叫声又起,此起彼伏,好似在用叫声交谈。
阿葵觉得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在衣襟上抹了一下,突然想起,这是那少年给她的新衣裳,立时攥紧拳头,生怕弄脏了披风,教少年羞辱。
外头的狼嗥一声高过一声,似是狼群离得越来越近了。想到少年,她转头问身边的十七:“那么多狼,他们不害怕吗?”
十七道:“不怕,公子每年冬天都来这雪原猎狼。”
每年都来么?阿葵好奇,问:“他为什么偏要杀狼?狼得罪了他吗?”
十七笑道:“狼倒是不曾得罪我们家公子,只是公子偏要找上狼。”
阿葵微微瞪大了眼睛。狼来了,大家都只顾逃命,就连神武的阿爷也会害怕,会受伤,怎么这少年却偏要找狼呢?
十七道:“公子要找的可不是一般的狼,谁教它们不长眼睛——”他忽的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