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齐府(二)
女孩跑到离齐远不远不近的距离,便站住不动了,目光在水榭内的三人身上来来回回。
一瞧见十二,她微微瞪大了眼,而后往角落里退了几步。
十二问:“这是何人?”
十七回道:“你见过她的,在雪原上。”
十二疑惑道:“她可是和那十二人一起的?”
齐远不答,对十七道:“叫后厨把做好的包子送来。”
一屉冒着热气的包子被端了上来,摆在石桌上,盖笼打开,一只只包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屉内,香喷喷,胖乎乎。
阿葵盯着正中最大的那只包子,悄悄咽了咽口水,在浴房内和仆妇们闹过一场,她又饿了。但她克制着,手握成拳,不肯去碰包子。
齐远凝眸在她脸上,吐出一个字:“吃。”
阿葵问:“这是什么馅儿的包子?”
齐远瞟了十七一眼,十七会意,上前抓起一只,掰开来,嫩豆腐和着鸡肉糜流出来。
“鸡肉豆腐馅儿的。”十七道。
阿葵摇头,“我不要吃肉馅儿的包子。”
正说着,又有一仆妇端着笼屉走进了水榭。
十七上前,揭开盖笼,抓过包子,掰开一看,道:“这一笼是芥菜馅儿的素包子。”
闻言,齐远朝女孩挑了挑眉,似乎在说:看你还能找什么借口!
阿葵无法,只得两手各取过一只包子,慢慢地吃。
她特意拣了两只最大的,也故意吃得很慢,然而包子总有吃完的时候。
“可以回我的话了么?”
闻言,她垂下眼睫,心里想着找什么话来回。要回话,她只能说谎,但她说谎会脸红,她还没学会面不改色地说谎。
十二道:“公子,可否由我先问话也?”
“可。只要你能教她开口就成。”
十二整了整衣甲,肃然而起,行至阿葵跟前,砰的一声,单膝拜倒。
阿葵吓了一跳,手不自觉地抬起,隔着衣料,握住了悬在胸前的匕首。
她在北疆也见过身着黑衣的武士。北疆虽归降了大燮,但不少大贵族仍仗着家奴众多,顽强地负隅反抗。他们自发地结成联盟,同大燮派来镇守的军队混战,彼此间常年冲突不断。
大燮的军队里皆是训练有素的武士,身着黑甲,戴着黑色头盔,杀人之前,喉咙里会发出嘿嘿呵呵的诡异笑声。阿葵每回见到他们,都会飞快地逃走。不能逃走,就藏起来。阿爷告诉她,他们都是些地狱来的恶鬼。
十二不抬头,只沉声道:“敢问姑娘,你可在雪原上见到过白狼?”
他没有嘿嘿大笑,声音恭恭敬敬的,虽然穿着黑甲,却没戴那种黑乎乎的头盔,一张脸也不似画中的恶鬼那般吓人。
阿葵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微一点头,忽想他瞧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开口道:“我见过。”这句是实话,她的确见过白狼,而且阿爷就是为了杀白狼才受了伤,昏了过去。
十二又问:“那十二人可是你的同伴?”
阿葵迟疑着,抬眸见少年正凝眸盯着自己,唇角似乎带着嘲讽的笑意,她忽的生气了,哼了一声,负气不答。
十二垂首,又抬高声调问了一遍。
阿葵仍是不答。
齐远不冷不热地道:“要不再吃两个包子?”
阿葵肚里已然塞不下吃食了。她说:“我不要吃。”
齐远盯着她的手,手背上还生着冻疮,显得那手胖乎乎的。
“你为何拦我的车驾?”他问。
阿葵回道:“我饿了,想吃包子。”
齐远道:“你是北疆来的叫花子么?”
阿葵道:“我不是叫花子。”
齐远慢悠悠道:“北疆来的,都是叫花子。”
齐远这几句说的稀奇,但十二已然明了,女孩只说自己不是叫花子,却不否认自己是打北疆来的。
他沉吟道:“姑娘既是北疆来的,那么定是同那十二人一起的。可是白狼咬死了你的同伴?”
阿葵一声不吭。
十二又问:“你是如何逃脱的?”
齐远忽道:“兴许是她杀了那些人,你瞧她的爪子,像不像狼爪?”他本是戏谑,要引阿葵开口,十七却忽的生出了讲故事的兴致,插嘴道:“北疆山里是有一则传说,说人会在月圆之时化身人狼,抢食牲畜——”
他正说着,忽觉一道冷冷的目光朝自己脸上射来,忙住了口,抬手捂住嘴。
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二哥哥!你回来啦!”
随着那声音,宋娇萝蹦蹦跳跳地跑进了水榭,小脸兴奋得微微发红,“二哥哥!听嬷嬷说你捡了个叫花子回来,还是个女叫花子,她在哪儿?我要瞧瞧她!”她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雪白的狐裘披风,一脸娇憨,行止间颇有些稚气。
齐远冷着脸嗯了一声,不答她的话。
宋娇萝摆着头,四下找寻,终于瞧见了阿葵。女孩子站在水榭角落,半长不短的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脑后,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瞅着她。
她有些疑惑地问:“你是叫花子吗?”
阿葵抿唇不答。
她瞧见了阿葵的手,脱口道:“啊,你的手好难看!”
阿葵把手藏到背后,不教她看。
可她又绕到了阿葵身后,歪着头,凑到那双手边,仔细瞧了半晌,又转回去,好奇地盯着阿葵的脸,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叫花子吗?”
阿葵一动不动,身子绷得紧紧的。眼前这个女孩儿看着和她差不多大,一双手干净得好似刚从雪里挖出来,眼睛亮亮的,被这么个小女孩儿看着,她有些不自在。她不讨厌这女孩儿,可是,刚刚这女孩却说自己的手难看,似乎很讨厌她。她努力藏起自己的手。
要是阿爷没卖掉那双羊皮手套就好了,她想,要是那双手套还在,她就可以戴上它,把手藏在里面,睡觉都不拿出来,那样就不会有人说她的手难看了。
“你闹够了没有?”少年的声音有些冷。
宋娇萝眨了眨眼,跑到齐远身旁,问:“二哥哥,你带她回来做什么呀?是给我玩的吗?”
“你整日就知道玩,你的玩偶还不够多吗?”
见表哥一脸严厉,宋娇萝不由得有些畏惧,嗫嚅道:“你也一样啊。”
齐远不耐烦道:“我有事,你回园子里玩。”
宋娇萝委屈道:“姨母叫我来寻你的,她听人说你又出府了,说外面风雪大……说……说……”说到最后,她为难起来。
“说什么?”
“说叫门房锁了门,不准你出去。”
“我是去狩猎,又不是去游玩。”
“姨母就是不准你再去猎狼呢!姨母说冬日里的狼都饿疯了,凶得很,你若是去了,准会教狼给抓走!”
“最末这话是你自个儿说的吧?”
宋娇萝娇声嗔了一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就是不准去!”
齐远不理她,站起身,对身旁的黑衣武士道,“十二,你领一队人马,挑你最得力的武士,随我出城。”说罢,也不理会吵嚷的妹妹,径自走出了水榭。
走到回廊上,他停下脚步,回身见那叫花子没跟上自己,还傻傻的站在水榭里,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转头对十七吩咐道:“带上那傻兔子。”
十七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忙回去叫阿葵跟上。
阿葵正自悄悄打量着宋娇萝,后者一时跺脚,一时咬唇,眼里亮亮的,好似要哭,可总没有眼泪落下来。身旁两个婆子围着她,时而伸手去拍她的背,时而去拉扯她的胳膊,时而去摸一摸她的头发,好似她是个木偶娃娃。
阿葵觉得很有趣,好奇这女孩儿和婆子们在做什么游戏。在北疆,她从不曾见人这般作态。
忽的,女孩儿不跺脚了,兔子似的蹦蹦跳跳,一直跳到了她面前。
“喂,你为什么不束发?”宋娇萝问,皱着鼻子,眯着因为哭过而发红的眼睛,像在扮鬼脸。
阿葵心里觉得好笑,咧嘴笑了。
宋娇萝一拍手,“我知道了!你是蛮子对不对?蛮子都不束发,就这么披着头发在泥地里打滚,跟猫狗似的。”
阿葵立时不笑了,她瞪圆眼睛,反驳道:“我不是蛮子!”
谁知女孩并未和她针锋相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还轻轻点了点头。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你叫什么啊?”宋娇萝问。
她犹豫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阿葵。”
“阿葵?真好,是葵花的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