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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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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弃睁开眼睛,这些天她眼前的画面始终被金光占据,眩晕很久才缓过来,若不是她有青枢经,恐怕双眼就被他们灼瞎了,那岂不是变成了裴红雪。

    等渐渐能看清一些东西,她发现自己身处狭窄逼仄的地方,鼻尖凉飕飕的,灌进了山间的凉气,四周都很晦暗,黑暗一层一层一直通向天空,唯一的光亮便是头顶,光很遥远,漏光的地方好似针孔,她似乎身处一个很深的天井中。

    周围堆满了东西,摸起来像是很多真人大小的冰凉铜像,她稍微一动便会撞上一座铜像,那些铜像姿势各异,有的闭目有的睁眼,有的手拿玉瓶,有的伸出手,像是在摸她,姜弃搞不懂这里面为什么有这么多铜像,挤在周围令她透不过气。

    下意识摸向腰间,断刀不在了,她一下没了安全感,回忆昏厥之前的画面,她只记得在那片金色光芒中,隐约看到流羽伏在地上向玄极求情……

    眼泪悄无声息流下来,她只觉得实在是太委屈了,胸口很疼,疼得发抖。

    为什么?她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下跪求他们?

    黑暗中,她窝在那堆铜菩萨中哭得天昏地暗,那些看起来慈悲的铜像们也没有人理她。

    她哭了很久,周围始终悄无声息,没有一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很久了,原来湖心岛一直只有她一个人,爹爹不经常回来陪她,她的世界,其实只有她自己,哭得再大声,黑暗中也没人会回应她,没有人回应的哭声很可笑。

    像是从一个很长的梦中坠落,姜弃惊恐意识到,那个人,她原本一直庆幸有他的人,那个陪着她的人,那个叫流羽的人,也许其实他并不存在……姜弃渐渐发现自己想不起流羽的模样,他越来越模糊,冷风似乎是从阴曹地府涌出来的,姜弃紧抓自己的手臂,她很冷,浑身都觉得冷,也没有人能让她抱住。

    脸颊凉冰冰的,眼泪干了,她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没有任何人在,姜弃顿时觉得哭不出来了,她麻木地抬头,眼神空空地、直直盯着头顶遥远的天空,那只是一个小孔大小的光亮。

    ——————————

    玄极叫来六个壮汉和尚,才将降魔塔的铁门打开,里面一片漆黑,流羽走进塔里,听见身后的门重重地关上。

    塔中一片黑暗,他仔细听周围的声音,想知道姜弃在哪,可是通天的塔中空荡荡的,一丁点声响都没有。

    流羽向前摸索着,摸到很多冰冷的佛像,“姜弃,你在哪?”

    没有回应,姜弃可能不在这一层。

    等眼睛适应黑暗,借着头顶微弱的光亮,流羽看清这座塔的构造——每层都有塔室,上下层之间以转折回廊式阶梯相通,每一层中间中空,塔内上下贯通,从底层仰视可见最上一层的天井井口,这座塔唯一的光亮便是从那里进来。

    姜弃也许是沿着阶梯朝塔顶走上去了,流羽便决定一层一层寻她。

    走上一层,塔室内依然摆了许多铜像,边走边呼唤姜弃的名字,仍然没人回应,他便继续往上走,接连爬了六七层,每一层都摆着安静的佛像,他一遍遍喊她,始终只有自己的回声在塔中回荡……

    流羽扶着阶梯停下脚步,他忽然意识到,这塔如此封闭,从他进来那一刻,声响便会传遍整座塔,除非姜弃不在这里,否则她不会听不见他的声音……

    为什么不回答他,明明早就知道他进来寻她了。

    “姜弃……”流羽的声音怆然,“你不想见我吗?”

    塔中的空气始终寂静无声,流羽仿佛看到姜弃一动不动藏身在某个铜像之后,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下定决心一言不发。

    流羽站在塔中间,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不知道姜弃到底在哪。

    “你还是恨我吗?”

    仍然无人应答。一时急火攻心,流羽觉得身体里的毒在全身串涌,血腥气冒上来,他抿着嘴想把血咽回去,但黑血还是从嘴角溢出。此时他头重脚轻,脚步虚浮,手指死死抠着阶梯旁的木质扶手,否则便要一头栽下去。

    抬头望向塔顶的天空,已经近了许多,于是他抓着扶手继续往上走……

    沉默中,终于传来了那女孩的声音,“你走吧,不要管我。”

    流羽的继续往上爬,步履维艰,“为什么?”

    “我看到你向他们求情了,我不需要你这样做,从今往后我的事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再管我是死是活。”

    流羽压抑着喘息,“姜弃,是你误会我了……

    “我没有误会你,我知道你进来是做什么的。”

    “我想带你出去。”

    姜弃冷笑一声,“把我关进来的时候老和尚就跟我说了,我必须发誓,今后绝不杀我爹爹,他才会放我走。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最在乎你,所以叫你来劝我。”

    流羽走上来,众多佛像沉默伫立,他看不见姜弃的身影,但知道她就躲在面前那个半闭着眼睛的菩萨后面。

    “你还是这样认为吗?我从来没有站在你这一边?”

    姜弃的声音在塔中虚无缥缈,“我很感激你,陪着我,照顾我,但我一直……只有我自己。”

    流羽忽然说不出话,从心底漫上来的困苦堵住他的喉咙,淹没了他。

    许久之后,流羽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也一直很寂寞……当年在血海孤独徘徊的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去找他,连我自己都没有找他。他好像真的犯了天大的错误,所以应该被所有人憎恶,连最慈悲的僧人都要他死,连母亲都要承担他的罪孽,抛下他。”

    流羽已经说不下去了……婴儿时不该有记忆,可他却始终都记得,每一次哭喊,都得不到她的回应,于是他加倍地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得令她害怕,她便更加要躲着他,他是只会哭的怪物,一只婴儿形状的怪物,吞噬了娘亲的一切。

    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他才学会不再哭喊,学会乖巧懂事,学会尽量不去打扰她,学会藏起那只怪物,想让所有人都不会厌烦他。

    “姜弃,遇到你以来,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出于害怕,害怕你厌烦我。”

    姜弃对流羽的话总有些困惑,她想象不出相遇之前的那个流羽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确实很讨厌你……但那时候我还小啊,我什么也不懂,今天讨厌明天又喜欢,我本来就想怎样就怎样,你干嘛在乎一个小孩子是不是厌烦你,根本就不重要,我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你独自一人,你是我唯一可以染指的人。因为你身边没有人,所以我才能趁虚而入……那个孩子,他当年希望他娘亲如何待他,他就是如何待你的。”

    只是,原来还是远远不够……

    姜弃大声道:“流羽,你别被我爹骗了,小时候他逼我喊你妈妈,那是他发神经,你根本不需要戴这样的枷锁,我爹弄断了你的手,把你囚在湖心岛,他还要杀你,他是你的仇人,我是你仇人的女儿。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

    “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觉得我没有理解过你,你也没有明白过我,那我们能不能算作扯平了,这不是很公平吗?”

    “你为什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不想看见你为了我低声下气向别人求情,为了我被打,为了我弄伤你自己……你做这些事你有想过我有多难受吗?”

    “那你呢,你知道我心疼你的时候……有多疼吗?”

    “流羽!”姜弃从菩萨后面出来,现身在他面前。

    流羽一直吊着的心放下一些,还好,她看上去没有受什么伤……

    姜弃看到他却有些惊讶,直愣愣看着他,“你怎么穿得这么黑。”

    他惨淡笑了笑,“怕吓到人。”

    姜弃怀疑地问:“你……在阳陵没受伤吧?”

    “没有,我没事。”

    姜弃转过身不再看他,“已经跟你说这么多,你到底想怎样?你自己走吧,我不会屈服那老和尚,他休想从我这得到半句承诺,哪怕是谎话我也不屑给他,这座塔不可能永远困住我,等我出去,我一定会去找我爹,然后杀了他。”

    “姜弃,我害怕失去你。”

    她对着塔室的黑暗之处沉默一阵,开口道:“你觉得我会死吗?死在我爹的刀下?又或者是……你怕我亲手杀了他之后,会活不下去吗?”

    “我不想看你亲手将自己从小到大的最希望得到的爱全部抹杀,我不想看见你亲手杀死湖心岛上的那个女孩……我怕你承受不了那种痛苦,极痛之下,你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

    “也许你说得对,我这几天做梦总是梦见他教我挥刀,我还记得,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给我带了一把刀,很长很锋利,那天我特别开心,拿着刀在岛上欢呼雀跃挥来砍去……但是后来刀又被他亲自弄断了。”

    她始终背对着流羽,看不见她的神情,“我先前不知道,疼有多疼,苦有多苦……但现在我知道了。”

    “老和尚说得很吓人,说我杀了他,就会堕入地狱,地狱里应该会活得很苦。”她站在塔中央,塔下漆黑一片,像站在通往地底的深渊之前。

    “可是不杀他,我就能好好活吗?”

    “反正我怎样都已经过不好了……”姜弃转过身,眼里只有淡漠和黯然,她指指自己的心口,说道:“流羽,我这里一直都很疼。”

    她仿佛认命一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让我做点想做的事吧,我跟他一定会有个了断,这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佩娘,也不是为你。”

    “姜弃,我一直都想让你知道……我自始至终都站在你这一边。”流羽摘下幕篱,在姜弃面前露出他脸上狰狞的血纹。姜弃呆住,短短十几天不见,流羽的血毒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

    流羽道:“你走之后,血毒瘴发作,为了压制血毒,我吃下那两粒毒药,然后又失了很多血,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来见你,怕我带给你的只有痛苦……但无论我多么厌恶自己这副将死的身躯,都还是想留在你身边。”

    姜弃一动不动,脸上早已落满泪水。

    流羽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手为她擦去眼泪,轻声道:“姜弃,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只是想带你出去,和你一起出去,仅此而已。”

    说完,流羽向她张开手臂。

    风声由地底而起,呜呜地吹着。

    我叫姜弃,你叫什么。

    姜弃,我叫流羽,流淌的流,羽毛的羽。

    一片晦暗中,有两人紧紧抱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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