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截玉之剑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两个白衣身影掠过，枯草颤动，露水来不及打湿他们的衣摆，从草尖掉落。
鹿遥落在一片芦苇中央，站定回身，问道：“我知道师妹向来喜欢安静，这里依山傍水，沉眠于此，必不会被人打扰，师妹意下如何？”
云展姿笑了笑，“师兄喜欢就好。”
鹿遥抽出截玉剑，然后又掏出一块白色鹿皮，一边慢慢地擦拭截玉，一边道：“我了解师妹的性子，虽然是云洲城正统出身，想法却从不拘泥，行事甚为大胆，很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不像释弓，凡事都要固守正统，迂腐之极。”
“师兄这话，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释弓，释弓如今所获得的一切，皆因他是云洲城城主正统的继承人，他确实墨守成规，但若是到了需要他维护正统的时候，你猜他会不会变得不择手段呢？”
鹿遥大笑道：“说得有理。”随后他收起笑容，“只可惜，我们三个一同练剑这么久，到如今是谁也不认识谁了。”
这话忽然令云展姿心里有些酸涩，开口道：“鹿遥，我希望你还能回头看看，你也再看看你的截玉，这是你从云洲城带出来的剑。”
鹿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从离开云洲城那一天，我就从未想过再回去。”
“既然话已至此，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展姿，你可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陪你练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记得，我还记得我讨厌那个故事。”
十岁的时候，云展姿第一次见到已经十九岁的鹿遥，他刚从鹿家出来，云景鹿申四大家，都是云洲城的名门，因此经常会以交流剑术为目的交换弟子，鹿遥的剑术受到云弘渐的赏识，正式拜云弘渐为师。后来鹿遥便常常在云家以师兄的身份指导展姿和释弓练剑。
那时云展姿已经十分拼命，虽然她天赋并不低，但与释弓比试的时候，常常五比三输，总是差那么一点，所以她常常独自一人偷偷在竹林练剑到深夜，练到长好的茧子又磨破，满手是血，偶有一次她遇到半夜睡不着到竹林散心的鹿遥，鹿遥一改白日的和蔼可亲，神情很冷漠，催促她早点休息。
云展姿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鹿遥便给她讲了个故事，那故事云展姿一直记得，但很想忘掉。
“从前有一对姐弟，出身于剑术名门，姐姐三岁时便展露了极高的天资，弟弟却平平无奇，从小切磋剑术，弟弟没有一次胜过姐姐，总是被姐姐打得落花流水，全家都很喜欢姐姐，每每提到姐姐都是赞不绝口，两个孩子拿得动真剑可以修炼剑气的时候，父母把家中的传世之剑给了姐姐，姐姐既骄傲又开心，而弟弟则既嫉妒又羡慕，于是自己加倍努力练剑，可是每当他练得困倦不堪想休息时，却发现姐姐还在练剑，比他天分高，又比他努力，他真的不知道何时才能超过姐姐。有次他真的很不服气，问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姐姐扬着头，那骄傲不可想象，她说，她要做天下第一高手，还要做云洲城第一个女城主，她要让她手里的剑，变成云洲城最强的名剑。”
云展姿心想她一定还没成功，因为自己并没有听说过云洲城有这样一个女剑士。
“姐姐和弟弟都很努力，这样度过好几个寒暑之后，弟弟长大了，个子超过了姐姐，力气也超过了姐姐，终于在比拼纯剑技的时候，弟弟侥幸胜了一次，那不过是他第一次赢，可是外面的人们见到姐姐便开始议论说，他们家不该把最好的剑给一个女孩，如果她是男孩，未来的前途无可限量，只可惜……弟弟听了很高兴，他觉得自己终于有超过姐姐的希望，又拿着剑去找姐姐比试，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姐姐不知伤在哪里，身上流着血，弟弟很大度，说今天不比，等你好了再说，姐姐却不肯，执意当场跟他比剑……”
“结果，弟弟又输了。”
“但那次比试之后姐姐大病了一场，养了很多天才恢复，回来以后身体仍然虚弱，剑都拿不稳，那天，姐姐第二次输了，弟弟很高兴，对姐姐说你做不了天下第一高手了，我才是，你可以做第二。那天，弟弟想破头也不明白，做第二有什么不好，为何姐姐哭得那么伤心，为何她的脾性那么大，为何她用自己最心爱的剑贯穿自己……后来周围的人都在指责那家人，没有照着该有的路子去养姐姐，放任一个女孩那么骄傲，她的剑太过锋利，过刚易折，只能说她命中该有此劫。那女孩变成那家人心中永远的痛，再也没人忍心提起她。”
讲完鹿遥劝云展姿，不要太过执着，不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云展姿听完却答，我不是瓦。她不相信鹿师兄的故事，漏洞太多，仿佛就是为了骗她编出来的，当她年纪小就看不出来吗，哪有人比剑输了一两次便去自杀……
从回忆中出来，眼前的鹿遥终于擦好了他的剑，那柄剑通体如玉，通透无瑕，是一柄绝世的利剑。
“云洲城的剑气修炼中，剑器的灵性对修炼者的影响巨大，你没拿到一柄好剑，灵台光敌不过截玉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有些事，从你出生那日就决定好了。”
云展姿听多了这种话，她的灵台光也出了鞘，“师兄，谈话到此结束吧，截玉和灵台光都已等了很久。”
鹿遥笑道：“好。”
云展姿已摆出起手式，灵台光瞬间放出剑气，和截玉的剑气搅在一起。
顷刻间，芦苇丛在疾风中向二人伏倒，环绕二人的风变成漩涡，无数冰晶在风中凝结出来，坚冰对坚冰，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剑气。
同宗剑气相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切取巧的克制都不存在，全凭谁的内力更强。
凛冽的剑气裹着冰晶，划伤了他们的手臂大腿，脸上也擦出血道。
“展姿，你想跟我一起死？”
“我从未想过死。”
“可是在这样强的剑气中，我们谁也出不去。”
“那样正好！”云展姿如一道白光袭向鹿遥，鹿遥仗剑迎上，清泠泠的两道剑光纷杂相错，如同飘飞的白羽。
剑光扫向云展姿的头顶，云展姿举剑相迎，鹿遥变招再攻，云展姿也并非只有招架之势，变守为攻，剑声呼啸，金铁相击，错剑声清凛刺耳，两道白色身影各自退后，仿若照镜一般。
但云展姿还是落于下风，刚才的交手中她左肩中了一剑，鲜红的细流从袖中淌出，又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鹿遥甩去截玉上的血迹，笑道：“师妹，跟你谈话很愉快，可是也耽搁了太久，以后若是还有什么话想跟为兄说……”
空中浮现出数把截玉形状的冰剑，锋芒将云展姿围在中间。
“托梦给我——”
冰剑群带着凌人的强风势头，瞬间破空而来，无须再判断哪一把是真正的截玉，因为每一把冰剑都如同截玉一般锋利。
云展姿连忙退后，她仓促凝结出自己的冰棱，但却在空中散乱无比，像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没能拦下那些冰剑。
锐锋穿透而来，云展姿只得用灵台光接连击碎眼前的冰剑，焦头烂额手忙脚乱时，极冰凉的剑气从她身后袭至，云展姿慌忙旋身，吸气屏息，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变得极薄，冷剑从她腹前擦过，寒风带出一片血花，洒落在地。
云展姿捂着肚子单膝跪地，大口喘息起来。
真正的截玉如有灵性一般，又飞回鹿遥手中，上面满是云展姿的血。
鹿遥一挥手，截玉击碎一块乱飞的冰棱，“你一向拼命，我以为你不怕死，但如今看来，原来师妹已经怕得自乱阵脚了。”
云展姿低着头，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鹿遥，我刚才叫你再看看你的截玉，是为你好。”
经她提醒，鹿遥低头看向手里的截玉，血迹滑落，露出如玉的剑身……剑身上赫然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痕。
截玉是鹿遥最珍贵之物，截玉的裂痕就仿佛他心上挨了一刀，他皱起眉头，“你刚才……”
云展姿指了指周围乱飞的冰棱，忍着痛笑道：“它们可不是乱飞的。”
鹿遥脸上阴晴不定，“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云展姿道：“师兄，截玉的剑身上有一道细纹，就在刚才你顾着杀我的时候，我用最小的冰棱不断撞击那一处，截玉果真被破开一道裂痕。”
鹿遥长叹一声，“都怪我那时太过托大，用截玉去硬接姜霂山的金刚劲力。”
云展姿冷笑道：“你还要用截玉杀我吗？只要截玉再离开你的手，我就有把握让她现在就断在这里！”
鹿遥被激怒，他身影疾驰，一剑疾如闪电，刺向云展姿心口。
云展姿伤势已深，勉强用灵台光接住截玉，却被剑风压得抬不起头，呕出一口血。
但在与此同时，云展姿周围的冰棱袭向鹿遥，她早已从怀里掏出一颗枣核大小的冰晶，手上一弹，冰晶潜藏在冰棱之间，趁机射入截玉的裂缝中，鹿遥并不知晓。
鹿遥斩碎那些冰棱，咬牙切齿道：“展姿，你知道我最在意截玉，你已经穷途末路却如此逼我，是怕我杀死你时，这身白衣溅不到你的血吗？”
云展姿冷笑一声，她向天一指，灵台光爆发出冰蓝色的光芒——空中所有用九旻剑气制造出来的冰棱冰晶瞬间消融，化为密集的大雨，降落下来，将鹿遥和云展姿两人都淋个透湿。
“你在做什么？”
“你因做不了城主，叛逃云洲城，害了多少无辜之人，这是为了洗你的罪。”然后云展姿一剑朝鹿遥劈下，鹿遥挡开，云展姿又一次一次攻上来，腹部的血迹染满白衣，她的剑招几乎已经毫无章法。
截玉和灵台光一声声撞击着，鸣金之声不绝于耳，灵台光的剑锋始终没有碰到鹿遥的身体。
鹿遥已经不想再跟她耗下去，他急着杀死云展姿，回去修补他的截玉，他及时抓住云展姿的破绽，铛得一声格开灵台光，闯入中门，这一剑便要刺破云展姿的喉咙——
眼前突然天旋地转，鹿遥吐出一大口血，染得胸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趁此时机，云展姿纵身向前，拼尽全力挥剑落下，鹿遥下意识以截玉格挡，冰蓝色的剑锋划过眼前，重重击在截玉的裂痕处，剑刃崩飞，截玉拦腰两断……
“你！”鹿遥瞪大了眼睛，他眉宇间已有一股黑气，一时急火攻心，接连吐血，那血越来越黑，“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了毒！”
云展姿长舒一口气，笑起来，鲜红的血令一向清凛的她看起来生机勃勃。
“蛇石燧，遇水则蒸，师兄，你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