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皇帝
入了夜之后就没见到姜弃的踪影,已是深夜,冯弱水来到流羽的房间,他果然还没睡。
“姜弃还没回来?你真的不知道她去哪了?”
流羽点头后又摇头。
冯弱水坐下来,叹气道:“她真是太有自己的主意,又从不听劝……”
自从进了阳陵城,流羽一直陷入一种莫名的无力感,他像发呆一样答道:“我很羡慕她。”
“羡慕她永远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任意妄为?”
“她并非不考虑别人,姨母,你太想改变她了。”
冯弱水道:“我收她为徒,让她叫我师母,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我必须教她,这世间有很多规矩,任性放恣只会自食其果,只不过……我说得再多,正反她都是不听的,白费我口舌。”
“姨母……”流羽哭笑不得。
“不过你和她一同长大,姜弃是如此性格,你却比常人都谨慎得多。”冯弱水将一个木盒放在流羽面前:“我仔细想过,这个还是交由你保管。”
“这是?”
“姜弃带回来的赤鳞松脂。”
流羽道:“这……姜弃不是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并非没有用处,还是可以压制血毒,只是太过冒险,这里面确实被卓罗岱混合了几味致命的剧毒,所以姜弃没有给你。”
流羽将木盒打开,里面的赤鳞松脂已经被炮制成两粒药丸,淡淡散发着一种熟悉的香味,令他想起了小时候,想起了娘亲……那时血海洞窟里充斥着这种熏香,于他人,这只是一种舒缓怡人的香气,于他,却是血毒瘴发作时令他保持神智的救命稻草。
“这两粒药吃了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可能会害死你,但我觉得必要时,你也不想像晏无虞那样陷入疯狂,双手染满鲜血,所以我把它交给你,用不用,什么时候用,由你自己决定。”
——————————————
回城时已经天亮,城外仍然哀鸿遍野,源源不绝。
姜弃走在那些面有菜色、饥寒交迫的流民中间,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杀掉那个皇帝,说来容易,做来想必也不难。
可是皇帝若死了,这些人还能相信谁能救他们呢?岂不是她杀死了他们的希望?
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无寸铁,也毫无武功,没杀过人,连自保都做不到,可是想到他们全都会恨她,姜弃却有点怕了。
厉阳到底值不值得信任,她杀了皇帝,厉阳真的能收手,蛮族真的无法攻破阳陵了吗?
但那皇帝该死!想到流羽,想到晏长容,狗皇帝还是死了好。
既然该死,那就由她来了结,之后的事,交给别人吧。
一进城,姜弃将披风拉到头上遮挡住脸,乞儿帮在阳陵到处都有眼线,她要刺杀皇帝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等到黑夜,姜弃潜入了皇城,城墙虽高,对她来说却不是难事。
与皇城外的灯火通明不同,皇城内到处黑漆漆一片,舍不得点油灯似的,姜弃也不知该往哪走。
偶然看到几个手持灯笼的侍卫打着哈欠巡逻过去,姜弃悄无声息跟上他们。
正中的大殿还亮着灯笼,门口站着许多持刀的侍卫在守卫,那里是整个宫殿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
想必那里就是皇帝的所在。
姜弃倒挂在檐下,从高挂的灯笼中取了一截蜡烛,潜入无人的偏殿,扯一块帘子,点燃之后从窗户丢进去,然后迅速攀上琉璃瓦,藏身于大殿旁的一颗树上,盯着大殿的门口。
不一会,侧殿烧了起来,有人大喊走水,皇宫中人手并不充足,果然,大殿前的侍卫也匆忙前去帮忙。
侧殿里没什么东西,实质上并没有烧起来,几下就把火扑灭了。
等大殿门口的侍卫很快回来,这一来一去如此短的时间里,他们没觉出任何异常。
姜弃此时已在大殿之内。
等她进来才发现,大殿中十分空旷,两个大柱子立在两侧,阴森森的,各种摆设都落了灰,有一股腐烂般陈旧的味道,姜弃忍不住心想,谁要是天天住在这个地方,他的鼻子一定很受罪,她往周围走了几步,踩在积灰的地毯上,脚步很轻,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姜弃诧异万分,心想莫不是来错了地方,难道皇帝并不在这里?
但殿中确实还有光亮,门口守卫又很多,她心中有预感,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刘姓的皇帝一定在里面。
姜弃握住刀,继续往殿深处走,里面照出朦胧的光亮,是一面巨大透光的屏风,她定睛仔细瞧,发现屏风后面隐约有一个笔直端坐的人影,姜弃急忙闪身躲在柱子后面。
等了很久,那屏风后面的人却不出声。
姜弃等得不耐烦,从柱子后走出来,大声质问:“你就是皇帝?”
那人依旧不回答。
怕不是个死人,姜弃几步上前,将屏风一把拉倒。
一身闪闪龙袍,庄严威仪。
姜弃却疑惑了。
她万万没想到,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的,不是活人,更不是人,只是一个木头脑袋的木架子。
姜弃上前拿刀鞘把那穿着皇袍的木架子拨到右边,又拨到左边……只觉得荒谬至极。
“怎么是个木架子,我在干嘛啊,竟然跑来杀一个架子。”
这说出去谁信,厉阳也不会相信的……姜弃站在木架前,不知该如何应对,正想着,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极有穿透力的女声,将姜弃吓得一哆嗦。
“你是谁!”
姜弃猛然回头,看到一个身着华服十分庄重的女人,那女人并不年轻,看起来雍容贵气,极富气度,连姜弃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也能猜出,她可能就是皇后。
“那个姓刘的皇帝呢?”姜弃将刀提起,努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女人的眼睛移到姜弃手里的刀,逐渐镇定:“你是蛮族派来的刺客?”
“蛮族?不是。”
女人道:“那你为何要来刺杀皇帝?”
姜弃奇怪道:“这哪有皇帝,木架子罢了。”
女人端庄地笑了笑,她听出这刺客是个小女孩。
“这座大殿我一直派人严密看管,除了我和太监总管没人可以进来。”
她对姜弃的刀视若无睹,径直走过姜弃身边,姜弃看出来她没有武功,可依然觉得她像个绝世高手一样气定神闲。
女人走到龙椅前,伸出一双柔软的手细致地将皇袍木架扶正,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道:“皇帝就在这里。”
姜弃看她像疯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整个阳陵城都没人知道,其实皇帝三年前就薨逝了,我和大总管一直严格要宫中人都保守住这个秘密,虽然他活着的时候朝廷也早就衰败下去,但不论如何,这里始终都需要一个皇帝。”说着她叹口气,“也是因为太子实在太不成器,让他做皇帝,连皇宫都会被他败掉。”
太子……姜弃想了想,让那个废物做皇帝那确实不能想象。
“不过说起来,竟然已经三年了……”皇后的手抚上龙椅,她看起来很疲倦,将架子移开,自己坐上去,手撑着额头。
“我苦苦维持这个皇宫,守护这座城,不知到底还要多久……蛮族人就要来了吧……”她环顾四周,“刘朝的基业就剩这些了,蛮族人看准了中原空虚,想要趁虚而入,我怎能拱手相让,隐瞒皇帝死讯或许大逆不道,可是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不要让天下大乱。”
“我是来复仇的。”姜弃开口道。
“复仇?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可看这位皇后脸上并没有很惊讶,“你是为谁来复仇呢?”
“晏长容。”
“谁?”皇后眯了一下眼,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很久远,“你是她什么人?我只听说她留下一个孽种儿子。”
“我跟她没关系。”
“谁会为毫无关系的人闯进皇宫来刺杀皇帝?”
“因为还欠她一个公道。”
“公道?”皇后以袖掩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听说晏长容最后被锁在深宅,癫狂发疯,极为悲惨地死去,也得亏是大将军府,才能镇得住她这位生前杀人如麻的女鬼。”
姜弃皱起眉头,那位皇后接着道:“镇北将军,显赫一时的女将军,再能打又怎样,她以为自己能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么,还不是一样要嫁人生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疯妇人罢了。”
姜弃坚持道:“是你们逼她成婚,为了夺去她的军队。”
皇后道:“女人成婚向来都是为了利益,或为家族,或为自己,晏长容选择下嫁当时军功并不如她的将军,因为那是她最好的选择,她毕竟是个女人,不倚仗一个男人,她还能打一辈子仗吗?你知道上战场统领将帅的人最擅长什么吗?权衡利弊。”
皇后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像是回忆起什么大风大浪,笑容里满是沧桑。
“既然她赌了,就要愿赌服输,晏长容的结局,她自己没有料想过吗,还不是心存侥幸。就像我入宫,侍寝,生子,坐上皇后之位,每一步都是赌,踏错一步都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若是我中途失败,悲惨而死,我也绝不会有怨言。”
她睁开眼睛,看着姜弃手里的刀说道:“真没想到我会跟一个刺客说这么多,你也看到了,这皇宫没有皇帝,只有我,你若是想刺杀,那便动手吧,皇帝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可是为了天下不乱,我也只能坚守这样一个烂摊子一直到最后。只要我活着,我就有办法让全天下人认为皇帝没有死,只要我活着,守护皇宫的城墙永远都不会坍塌。”
皇后的神情坚定而又疲倦,像是等待一个结束,既不会期待它,它的到来之刻也不会令她遗憾。
姜弃转过身道:“既然皇帝已死,我也没人要杀了。”不知为何,这皇后的话令她觉得更加厌烦,说得好像面对命运时,谁都没有选择,但偏偏姜弃不是什么喜欢权衡利弊的人,无论遇上何事,她都可以凭自己心意选择杀或不杀。
姜弃一出殿门便消失无踪,她走后,皇后坐在龙椅上端庄的身子松弛下来,她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手心里满是冷汗。
————————————
凌晨时,流羽还在房中等待,窗边渐白,终于听到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峭寒的凉风。
流羽抬头,看到姜弃回来。
“你去哪了?”
姜弃原本在愣神,脑袋里被莫名而来的思虑塞满了,见到流羽,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去哪你还猜不到嘛。”
“有受伤吗?”
“当然没有。”
“你真的去刺杀了?”
“嗯,不过没成功,那个人我杀不了。”木架子要怎么杀。
“你没事就好,木铎身边是不是有很多守卫?”
姜弃这才反应过来,流羽不知道她因为厉阳去杀皇帝,她连忙道:“啊,对……是。”
心事重重的样子很不像她,流羽觉得姜弃似乎瞒着一些事不想跟他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自己总是反对她吗……
“姜弃……你到底去哪了?”
“我没去哪,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你不想告诉我?”
“我没有。”
姜弃心想,跟厉阳见面这事对流羽说也没什么,怎么好像她心虚似的。
“流羽,我不知道。”
流羽失笑道:“你不知道自己去哪了?”
姜弃坐到流羽面前,认真道:“你是对的。”
流羽完全一头雾水:“什么?”
“我见到厉阳了。”
流羽立即沉默下来。
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空气,姜弃也很难对流羽说出口,她不懂流羽,却更理解厉阳想要复仇的心境,应该有人为晏长容讨回公道,可是那皇帝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他变成一个招牌,仍然留在活人的心中,该给晏长容的公道,始终不存在。
“流羽,厉阳迟早帮蛮族人打进城来,我们去帮忙守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