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争执
两人一路向南行,接连行了几日,林中湿冷之气渐重,天空开始下冻雨,落在树梢结成冰挂,落在人身上打湿衣服,里里外外都冻透了,比下雪还冷。
行到一座不大不小的璘州城,他们身上早没一文盘缠,连湿衣都没法换,夜晚只能在城中一处废弃的院落歇脚。
这院落很大,四下寒气丛生,断壁残垣上残留着的人迹如今变得鬼气森森,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人迹的主人如今早已都做了土。
姜弃不喜欢这样阴森森的宅院,但也没其他地方可以避雨,她和流羽两人只好先歇脚在这里,等这连绵的冻雨结束之后再上路。
姜弃在四处漏风的厅堂点燃了篝火,流羽一身湿衣坐在那里,也没有脱下衣服烤干的意思。姜弃在心中暗暗哼了一声,反正从小就被流羽要求和他避嫌了,她自行起身,往院子黑魆魆的深处走。
“姜弃,你去哪?”流羽抬头问。
“你在这把湿衣服都脱了烤干吧,我去里面,这院子大得很。”说完姜弃便走进火光照不进的黑暗里。
这院子很奇怪,堂外的装饰能看得出曾经住的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家,可是慢慢走进后院,却越发显得逼仄阴冷,墙壁都比前院更老旧,上面爬满霉斑。
从光亮处走进黑暗,姜弃眼睛还没适应过来,咣得一声一脑门撞上铁杆一类的东西,痛得她捂了好半天。
“这是什么……”姜弃伸手摸索,摸到几根冰凉的铁栏子,这后院不像住宅,倒像是牢房,一阵过堂风吹过,霉湿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姜弃仔细看了看,这里门窗紧闭,上面都造了铁栏,像个笼子一样。
“不知关的是什么人……”姜弃自言自语道,不管关的是谁,要是一辈子都待在这样的地方,对姜弃来说这都已经最悲惨的事了。
姜弃拢了一些树枝,在后院点燃火堆,对那牢房一样的屋子还是好奇,于是从火中抽了一支当火把,走到房门前,铁栏紧紧锁着,姜弃抽出断刀,用力朝铁栏砍去,火星乍现,铁栏上竟然只留下浅浅一道刻痕。
“好坚固,这到底是关谁的?”
听到动静的流羽从前院走过来,犹疑地问:“姜弃,你在做什么?”
姜弃闻言瞥了眼流羽,他半干的衣服披在身上,刚好能看到他的锁骨下面仍然布满暗红的血纹,但流羽紧紧拉着衣服挡住胸前,不想让姜弃看到身上的纹路……他越是这样姜弃越想给他扒了。
“没什么。”姜弃随口敷衍,然后走回火堆旁烤火。
流羽也注意到那间奇怪的屋子,他走近铁栏,驻足了一会,脸色变得有些不安,开口对姜弃道:“这里有血腥气,很陈旧,但很多。”
姜弃讶异道:“这你都能闻出来?”
“不是闻出来的,只是能感觉到。”血毒令流羽对人血的反应异于常人,但他也没法跟姜弃说清楚这种感觉。
“这里死过很多人吗?”
流羽点点头:“恐怕是。”
姜弃满不在乎道:“要是这样,这就是间凶宅,指不定会有冤魂回来索命呢。”
流羽道:“没有这样的事,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
姜弃盯着火堆,突然道:“流羽,我一直是最重公平的。”
流羽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这么说。
“被人害死了,就应该自己找回来,所以这世上就该有鬼,不然要怎么复仇呢?岂不是死也不甘心。”
“姜弃,你喜欢杀人吗?”
姜弃一愣,想了一会道:“我不知道。”
“也许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我不想看到你杀人……更不想看你杀你爹爹……”
这始终是个刺儿,在两人之间扎着,流羽本想回避着不去招惹姜弃,此时竟不自觉忽然提起。
果然,一提此事,姜弃的脸色瞬间就变了,看流羽的眼睛像黑夜中的水潭。
“流羽,我见到我娘了。”姜弃说话声音极冷,流羽身上汗毛倒竖。
“看着很讨厌,怯怯懦懦,心不在焉,看谁都害怕,好像谁都能伤害她,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
“可是我又觉得她很熟悉,我印象中,那个从白昼到黑夜,一直抱着我哄着我的人,好像就是她……她流落到青楼,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到底应该怪谁……”
“……她那么轻易从我身边离开,而我想找回她的时候,为什么这么难?”
流羽看向姜弃的眼睛,以为她哭了,但她却没有。
“流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说完,姜弃忽然拔刀上前,像野兽一样扑倒流羽,流羽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她重重撞在地上,衣襟敞开,她的膝盖抵在流羽胸口,死死压住,然后从上而下俯视着他,一把断刀架在流羽的脖子上。
流羽没见过姜弃如此冷酷的眼神,她经历的东西,已经让她不再是湖心岛上的那个小女孩。
冰冷的刀刃顺着脖颈一直游走到流羽露出的胸口,抵在那一片红纹之上。
流羽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意识到,姜弃是恨他的。
“姜弃,你想做什么?”
“每次你劝我的时候,我都气疯了,你还记得他打你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怨恨吗?”
“姜弃……我……”
“你是魔头之子,冯翾风欠了他的,所以你活该受着是么?”
流羽只觉得被无法言喻的痛苦攥紧,他咬着牙承认:“是。”
“真可笑,你罪孽深重,你居然以为自己在赎罪。”
姜弃的话像是在他心里狠狠剜了一刀,这么多年,原来他在姜弃眼里就像个笑话,她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留在湖心岛,不明白其实他早就不想活了,活到现在只是为她。
流羽疲惫不堪道:“你说得是。”
“那我呢!”姜弃带着哭腔喊道,“我凭什么就得眼睁睁看着他打你?我犯了什么错啊!”
眼泪决堤而出,姜弃狠狠抹掉自己的泪水,让自己平复下来,自顾自道:“我就是觉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那时我打不过我爹,我也逃离不了他,你更不会反抗他,是你们让我无处可逃。”
流羽记起姜弃跳崖时看他的眼神,失神问道:“所以你恨我吗?”
“恨,我喜欢的人里,最恨的是你。”姜弃再次攥紧刀,说道:“其实现在我可以轻易杀了你……你是不是已经不能用御血了,你的内力还剩多少?”
流羽闭上眼,一言不发。
“我已经想明白了,那天在悬崖下,你把血都给了我,内力也给了我,导致我的内力暴涨,所以青枢经才会失控,你竟然……”
姜弃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手轻脚地偷窥他们,行动笨拙,听来是没有武功的人,刚才姜弃情绪太激动没注意到。
姜弃朝旁边瞪去,冷言道:“滚出来。”
那边的人顿时吓得不轻,哇得一声喊出来:“女鬼又杀人啦!”
姜弃心中不爽,一跃而出,从废墟中揪出两个附近的平民,那两个人抖如筛糠,止不住地磕头求饶。
“说谁是女鬼!”姜弃抱着臂看他们,“为什么偷看?”
其中一个闲汉模样的急道:“千万饶了我吧,都怪这臭书生说在这鬼宅里见过女鬼,我不信,我说人家王家大院已经把城中作祟的女鬼抓住了,镇在井底,怎么可能还有鬼,他非说什么彼鬼此鬼什么什么玩意儿,非要跟我打赌,说这鬼宅里还有一个女鬼,我们大半夜来的,没想到扰了鬼姑娘的好事,饶了我们吧。”
这俩男的见到孤男寡女衣冠不整躲在这破宅中,女的还把男的压倒在地,以为是女鬼索取阳精,虽觉害怕,但忍不住想看香艳场面,才在旁屏息偷窥。
姜弃想不到他们这份猥琐心思,只是一时好奇起来:“这真的有鬼吗?”
那俩人还是很怕她,不理会姜弃的问话,对着她不断求饶,这时流羽拉过衣襟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替姜弃解释道:“我们都是人,不是鬼,你们错认了。”
那两人看到流羽起身,对视一眼,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们看到流羽看他遍身血迹似的,以为他早就被女鬼吸干血索命了。
他们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缓和一会,另外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胆子大些,说道:“我说姑娘啊,最近璘州城真的不太平,死了好多人,姑娘你们大半夜的不要找这种地方做事情,真的会被误会。”
“关你们屁事,女鬼会杀人,我就不会杀人了吗?”姜弃将锋利的断刀亮出来,那两人顿时又吓得一哆嗦,连忙改口:“女侠饶命!”
“你们还没回答我,真的有女鬼吗?”
“当然有!”书生振振有词,“近几日城里女鬼作祟,死了好几个朱颜绿发大好年华的青年男子,死状凄惨,连城中大宗族王家的公子都失踪了……”
闲汉打断道:“我早说是王家的女鬼回来报仇索命了,王家抓住的那个就是作祟的女鬼,不然为啥王家专门请了鼎鼎有名的金剑禅师前来作法……”
书生气结,又和闲汉争起来:“就算王家肯花钱请大师前来驱鬼,也不能证明他家抓住的就是真女鬼。”
姜弃插嘴问道:“什么金剑禅师,哪里来的?伏魔寺吗?”
闲汉道:“伏魔寺是什么小门小庙,请的是镇魔寺的大师。”
姜弃哦了一声:“镇魔寺,没听说过。”她顿时就没兴趣了,上下打量了这两人,忽然道:“你们身上有钱两吗?你们既然互相打赌,总有点本钱吧?”
那两人闻言一愣,这下更加确信这女孩不是鬼,鬼才不会要钱……
把闲汉和书生掏空,姜弃手里多了几个铜板和碎银,心想明天终于可以去城里吃一顿了。
放走那两人,姜弃情绪平静了些,顿觉疲累,后悔刚才只是她自己在对流羽无端发泄,她看看流羽,流羽也在默默看她,可他们相视无言,刚才没说完的话,谁也不想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