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前世的梦8
梦忱微怔, 月色下的男子如芝兰玉树,温文儒雅。眉眼似清风朗月,清秀俊挺, 眸光深邃似海,坚定不移地望着她。
夜风轻拂,两人的长发在风里飞舞。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似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们彼此相视着,如同忘记光阴流逝。
梦忱生于这座深山, 自小接触山里的子民,从来无人下过山,也无人知晓外面的世道。
她身为神女, 职责是守护黎山子民。虽抵不过好奇心偷溜下山几次, 总归是在山脚处打转, 并没有真正离山。
梦忱眉眼中动容,她并非没有想过。可每当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祖母的教诲、族中长老的耳提命面、肩上背负对子民的责任, 让她不得不选择放弃。如今有人再度提起, 便如同在她心腔中投入卵石, 激起千层骇浪。
她翕了翕唇, “我……”
话音未完,不远处却传来人声。族人高骑马背, 手中举着火把。火光簇簇,厉声道:“他们在那里!”
“快, 把那个外族人拿下!”
梦忱神色一凛,顷刻间他们被包围起来,众人骑着马, 手里举着明烈火光,面容冷肃防备,紧盯着她和傅进灵。
竟连族中的几位长老都来了。
祖母难堪地跟在长老身后,未置一词。
长老道:“梦忱,你身为神女竟与外族人私交,此事若非被人揭发,你准备瞒到何时?”
被人揭发?
梦忱略微蹙眉。
祖母在旁道:“此事应当怪我,是我管教幼女无方,还请长老责罚。”
长老冷哼,“你自然是要罚的,若非有你的包庇,她岂能瞒天过海?”
顿了顿,长老目光落在梦忱空无一物的脸,惊愕道:“你竟敢私自取下面具!”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梦忱眸光冷下,朝前走一步,下意识将傅进灵拦在身后,“我的容貌,我乐意让谁看就让谁看。”
“不知羞耻!”长老怒骂,吩咐手下的人,“来人,把神女和这个外族人抓起来!”
“谁敢?!”梦忱一声怒喝,竟吼得所有人住了手。
她身为神女,受黎山子民爱戴。眼下众人虽随长老一同前来,但不乏有站在她这一边的。
傅进灵在她身后道:“此事因我而起,不如让我去与族中各位交涉?”
“不可!”梦忱低声道。她最清楚族中那几位长老,皆是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能听得进才怪。她道,“你信我,我定会让你安全离开。”
傅进灵微怔,此时此刻,他担心的并非是自己的安危,更多是她的处境。
梦忱两指抵在唇间,吹了一声响哨。从远处狂奔而来一头大黑水牛,四只蹄子壮硕,把地面踏得震动。
黑牛鼻孔中透出粗气,垂头用牛角一顶,竟将面前阻拦的人群硬生生撞飞。
众人面露惊愕。
黑牛来到傅进灵身后,用牛角勾住他衣料,朝后一仰头,傅进灵并未设防,整个人踉跄跌在它后背上。
梦忱大力拍了一掌黑牛的后臀,催促道:“阿咩,快走!”
黑牛嚎叫,扭头便载着傅进灵扎进了山林迷雾中。
离别的刹那,他们甚至来不及告别。傅进灵眼中盛满的惊愕,以及她眼中难得的温柔。
“你竟放那名外族男子离山!”长老气得发抖,不顾身份用手指着她。
傅进灵顺利离开,梦忱一颗心便落定下来。她目光坚定,右手持弓,拦住跃跃上前的人,沉声道:“穿破这道山林迷障,便抵达黎山之外。难道你们也想破坏规矩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之间,无人曾走进过那片山林。据说山林迷障中,不乏毒蛇猛兽,除非族中有能力之人,普通人进去无异于送死。
长老令下:“把神女抓起来,带回佛堂!”
-
傅进灵骑着阿咩离开山林,来时误打误撞,不知怎么闯入这片山林。他与同行两名道友被困多时,始终找不见出路。
待黑牛载他穿破迷雾,抵达山脚,视野变得清明起来。远处的高山、流水、绿树、草丛,世间美景犹如一幅染色的画卷,久违的烟火气重回眼前。
他恍若做了一场大梦,此刻仍难分真假。
阿咩用牛角拱拱他,作为告别。傅进灵尚未回过神来,手中握着剑,摸了摸它的脑袋,“你的主人不会有事吧?”
他并没有与动物沟通的能力,阿咩一双又黑又圆的牛眼望着他,透出几分无辜和纯真。
这头水牛,初见时载他上山,后来他摘掉它主人的面具,还想过要撞死他。
原来即便是动物,在离别时也会觉得伤感。更何况是朝夕相处多时的人呢?
傅进灵沉默良久,如同自言自语道:“我还会回来的。”
-
梦忱被带回佛堂,关在后院的柴房里,没有族中长老的允许,谁也不准给她吃喝。
她双手双脚被绑上麻绳,缠得紧紧的,打上死结。以梦忱的能力,这点束缚不算什么,只需少时便能解开。只是当她独自被困在这柴房中,周围除了堆积成山的柴火,其他什么也没有,世间变得安静极了,听不见流水鸟叫,风拂过树林,见不到众人,眼前更没有那名男子的身影。
只剩下佛寺里每隔三个时辰撞钟的声响,她的灵魂好似也在空荡的躯体中碰撞、游荡,思绪远飘九霄云外,竟怀疑起人生来。
她到底因何要做这神女?
门外传来交谈的声音,不一会儿,柴房的门锁被外面的人解开,是长老派来看守她的丫头,身旁还跟着乌青木。
乌青木戴着鬼王面具,身着青衣,身形削瘦,光天化日下见着,他衣袖外的手枯槁如柴,似秋季根根枯萎延伸向天际的树干,极尽鬼魅。
丫头显然并不情愿,面露难色道:“乌青木大人,长老说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准探望神女大人。”
“我不会耽误太久。”乌青木说这话时目光是望着她的,隔着面具,一双眸子阴沉幽深。
丫头把门合上退出去了。
乌青木在她面前蹲下,见她浑身狼狈的模样,摇了摇头,语气惋惜道:“早知有今日,你又何必因一个外族人而作践自己?”
梦忱眸光冰冷,“事情是你揭发的?”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乌青木打从比武大会那日,便怀疑傅进灵的身份。后来暗中打探,得知梦忱在多日前救回来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
黎山就这么大,统共数千一万人,乌青木多少有印象。
他目光落在梦忱裙裾下雪白的双足,真是狼狈极了,连鞋子也丢了,雪足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好似阳春初雪融化在泥地里,万分亵渎。
但没关系,他仍是很中意。
乌青木想替她把铃铛系好。那串银铃悬挂在她的脚踝,要掉不掉的。然而指尖刚碰到她的肌肤,被梦忱一脚正中心口。
乌青木没有防备,整个人朝后跌坐在地上。
梦忱冷冷望着他,“少用你那双脏手碰我!”
乌青木胸中极怒,站起来抬脚要踹她,可见她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忽又觉得与其用这种方法泄愤,不如慢慢折磨她来得更有意思。
“与我成亲,我愿意替你向黎神族长老说情,把你放出来。”乌青木对她道。
-
傅进灵独自去了袁家村。
原来袁家村就在距离山林数十里的地方,那日他与道友同行,三人不清楚地形,竟走了反方向,误入山林迷障中。
阿咩并没有回黎山,而是跟随他身侧。
半月前他接到村民请求,说是袁家村接连出现幼童失踪事件,拜托他们前往袁家村调查。时隔多日,与他同行的两名道友已不在人世,然而他为人说话算话,怎么也得去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屋前,抬手叩了叩门。不一会儿,木门从里面打开,来开门的是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妇,精神恍惚,见到傅进灵怔然问:“你是……?”
“在下傅进灵,是受人之托,前来找寻失踪的幼童。”傅进灵道。
老妇一愣,眼眶竟泛起红。她摇摇头道:“已经太迟了……”
屋内传出孩童惊恐大叫的声音,一名黄口小儿从里面冲出,发髻凌乱,面色铁青,言行无状地厉声惨叫。
紧随着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二狗——!”老妇痛心惊叫,匆忙上前扶起孙儿。
傅进灵神色一凛,顾不上太多,大步迈进门,来到孩童身旁查看。
孩子已然晕了过去,唇角还残留呕吐的白沫。他探了探对方脉搏,脉象紊乱,心悸受惊。
孩子的手腕上,有一圈细密的血点。周边皮肤乌青发紫。
他心头一震,即刻问:“孩子是几时走丢的,又是如何回来的?”
“大约在十日之前,我在屋里忙活针线,听见院里孩子一声惨叫,出来人就没了。”提及前事,老妇忍不住自责落泪,“全怪我没看好他,待他回来家中,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是自己回来的?”傅进灵问。
老妇点点头。
傅进灵心底凉透,与黎山所见所闻如出一辙。果真那日并非他多心。
傅进灵又去了另外几家丢失孩童的人家探访,情况皆无例外。
就在他一颗心越揪越紧,愈发察觉事情蹊跷时,身侧的阿咩用牛角拱了拱他。
记得梦忱同他说过,这头牛通人性。
一人一牛对视半晌,傅进灵便明白了它的意思。
-
半夜,本应一片漆黑的黎山,此时却灯火通明。村里张灯结彩地挂起大红灯笼,木门上贴着大红囍字。
因为准备仓促,有些贴歪了,连浆糊都露在了外头。
黎家村热闹非凡,族人脸上挂着喜色。同样热闹的,还有群居在半山腰的乌族。
乌族长老和黎神族长老相互道贺,认定这是天大的喜事,是佛祖的旨意,两族重修旧好,为黎山子民的千秋万代作出莫大贡献。
唯独梦忱房中的丫头哭哭啼啼,一个个跟哭丧似地惨淡。
梦忱一身大红嫁衣,坐在镜前,由丫头们为她梳妆。她瞧着镜中浓妆艳抹的自己,满心厌恶。然而在半个时辰前,她被长老亲手灌下化骨散,此刻浑身武功尽失,就连坐着也要靠人搀扶。
祖母从门外进来,见丫头们哭个不停,蹙眉训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哭,大好的日子,尽让你们添了晦气!”
“我们也不想哭,只是,只是……”丫头们自小跟梦忱一起长大,梦忱待她们如亲姐妹一般亲,谁都知道成亲是两族长老的决定,并非梦忱自愿。
梦忱向来脾性骄横,心气又高,如何受得了这等委屈?
祖母哪里不知,可事到如今,已无转圜之地。她肃着脸色道:“你们先出去吧。”
丫头们退出房外,只留下祖母和梦忱二人。梦忱端坐在镜前,她周身无力,却犟着脖子不肯服软。
祖母叹一口气,缓和脸色道:“你这孩子,打小脾气硬,若不是天赋极高,我是如何也不愿让你做这神女。”
“如若有来生,我只愿做一名普通的女子。”梦忱扯了扯唇,噙着讽刺道,“哪怕生来注定颠沛流离,能与自己真心中意之人,恩爱白头也就罢了。”
祖母脸色凝重,“你竟还想着那外族人。”
门外乌青木随从的丫头催促道:“梦忱大人,时辰到了。”
这样一句话。
如同宣判了她的死刑。
-
傅进灵匆匆赶回黎山,阿咩仿佛知晓他的心事,所以才会一整日待在他身边不走。
与往常不同,今夜的黎山并不安静,山野间燃起一串串火红的灯笼,光芒簇簇。往来行人匆忙,身着鲜亮衣衫,口中谈论乌族与黎神族两位大人的婚事。
傅进灵隐约听见某个熟悉的名字,拦住一名路人,询问道:“请问,梦忱大人现在在何处?”
两名路人古怪对视一眼,心道这事全黎山都知道了,面前这人不知是哪儿来的愣头青,竟在此刻问梦忱大人身处何方。
所幸两人此前并未见过傅进灵,只当他是个傻子,耐着性子回复道:“你是白族的吧?梦忱大人与我们族的乌青木大人今夜成婚,大伙都赶着去喝喜酒呢。”
傅进灵心头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深谷。
两名过路人谈笑着从他身旁过去,一面还在嘲讽他是个傻子。
傅进灵在原地停驻良久,才回过神来,紧握手中的剑,加快步伐朝村里赶。
-
梦忱在床边坐着,头上还披着盖头。房门倏忽被人推开,乌青木一身酒气从外面进来,瞧见安静坐在床边人儿,心头一热,浑身似火般燃烧。
他缓步上前,今夜他特意没戴面具,削瘦身形裹在宽松衣袍底下,两眼却发着精光,由上自下地将梦忱打量一遍。
她露在袖口外的双手,双足并未穿鞋袜,雪白得晃人眼睛。就在今夜,她的一切都将属于他。
乌青木舔了舔嘴唇,愈发地口干舌燥,他颤抖着手上前掀盖头,嗓音同样地沙哑发颤,像是在哭:“娘子……”
红布落地,眼前一道阴影闪过,梦忱竟抬腿踹中他心口。乌青木毫无防备,朝后跌撞至桌角。
“你!”乌青木不可置信,她分明被灌下化骨散,应当无法动弹才对。
梦忱清楚他心中所想,勾唇讽笑:“我从小以身试毒,尝遍山中百草,寻常人服用化骨散三个时辰不得动弹,于我只有半个时辰的药力。”
话虽如此,药效并未完全过去,她的力气也只恢复五成左右,要对付乌青木实属勉强。
乌青木拭去唇角血迹,未曾想到这地步,她仍不肯从他。他双目鲜红,人愈发地癫狂,“你为何不肯从我?!我为了你,不惜违背族长指令,偷炼血蛊,只为有朝一日你能正视我一眼——你为何背叛我?!”
他声嘶力竭,令人闻之恶寒。
梦忱眸光沉冷:“你我之间,谈不上背叛。”
乌青木一怔,身形晃了晃,好似虚弱随时会倒下。他身体病痛,常年累月地服毒,早已不剩多少时日。
今日他来这里,心中抱着一丝期望,能与她成婚。
然而现在看来,怕是不可能了。
乌青木眼神阴冷,哑着声道:“你们黎神族百年来占据神权,自谕为神,逼迫我乌族世世代代听命于你。如今,该到了偿还的时刻。”
“交出九眼天珠,我能饶你不死。”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乌族暗中早与黎神族不和,成婚只是个幌子。哪怕婚事能成,日后在黎山,乌族和黎神族也再无可能和睦相处下去。
乌青木身形如鬼魅,行动诡异难测。他手中执剑,直指她的方向。
待梦忱反应过来,乌青木一晃已来到她眼前。她身中化骨散,药力未退,哪里来得及闪避。顷刻间,冰冷长剑穿进她胸膛,自前胸贯入,后背刺出。
鲜血滴滴答答,浸染了铁铸的剑身。
乌青木望着她,冷笑道:“你终究,还是属于我的。”
-
待傅进灵赶到,村里的族人已经入席,长老们正在不远处饮酒寒暄。他白天才被赶出黎山,此刻大张旗鼓的出现,只会引起更大的骚动。
他以长袖遮面,转身朝后院方向走。
刚踏进门槛,迎面撞上从里面出来的祖母。
祖母见到是他,神色一凛,“你为何又回来了?”
傅进灵顿了顿,心知祖母对他是袒护的。他道:“我想见梦忱一面。”
“她眼下没工夫见你。”祖母生怕他被长老发现,届时莫说是他,就连她和梦忱都难保性命。“你若是为她好,就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我若是见不到梦忱,无法安心离开。”傅进灵如实道,“此前白族有妇女丢失孩童,经由查证,是有人私自下山,掳走幼童,施行巫蛊之术。”
“你说什么?”祖母脸色铁青,“你所言可是真的?”
傅进灵道:“此人擅毒,还曾偷袭我和梦忱。只是对方到底是谁,我还不得而知。”
祖母万万没想到,黎山中竟有人敢偷行巫蛊之术,甚至抓走幼童炼蛊。
乌族向来擅毒,现今又有意与黎神族争夺神权。
祖母心中已然有了定论,想起今夜的婚事,恐怕也是乌族摆的一场局。
她低声道:“糟了!”
-
乌青木将梦忱的手踩在脚下,大力地蹂躏碾跺,见她口中不停往外吐出鲜血,身前衣衫被鲜血浸染,愈发红得耀眼鲜明。
美人如玉,染上鲜血,是绝佳的胭脂水粉。
“说,你把天珠放哪了?!”乌青木癫狂地跺着脚,硬生生将她的手骨踩碎。梦忱眼见自己的手不成形状,咬牙泣血,仍用冰冷眼神注视他,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她身为神女,誓死也要守护神权的交递。
“不说是吧?梦忱,你可别怪我!”乌青木反手拔出她胸腔的剑,对准她心口,大力刺下去!
一剑穿心。
梦忱用力咳出一口血,人已在徘徊之际。
身上的温度逐渐冷去,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
乌青木报复般拧动着剑柄,他手中每转动一下,剑锋割裂血肉,都能让她痛不欲生。
就在她即将支撑不住时,门外有人闯入。祖母带领族中长老一同赶到,还有黎神族众人,纷扰之中,尚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看不清楚,只知那人一身玄色衣袍,见她倒在血泊中,身形明显顿住,随之嘶喊着她名字朝她奔来。
梦忱在心里想,在弥留之际,还能见他一面,此生也不算太遗憾。
长老命人将乌青木拿下,乌青木反抗,被当场杀死。
尸首就倒在她的身旁,与她的血液相融,让梦忱好生嫌弃。
她被乌青木一剑穿心,已然是活不成了。地上全是她的血,火红嫁衣被鲜血染透。傅进灵颤抖着手将她抱起来,红了眼,大颗大颗的泪往下落,“是我来迟了……”
“不迟……”梦忱奄奄一息,吃力地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可她再无力气,尚未到半空便垂落。傅进灵紧紧攥住她的手,放到脸侧。
她另一只手被乌青木踩碎,已不能动弹。
千刀万剐,都不能排解他心中对乌青木的恨。
梦忱闭了闭眼,连说话都费力,对他道:“你带我去佛堂,我想……想与你单独说说话。”
婚房内人多口杂,神女为族人奉献出生命,他一个外族人擅闯黎山的事,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原先,他们也是外族人,只是意外来到黎山,在这里落地生根。人与人之间,本不该有这样的排异心思。
玄光禅寺内,金身大佛面目慈悲,俯瞰众生。佛堂内烛火熠熠,檀香不绝。印象最深的,黎山子民在这里举行祭祀大典,迎新一任神女继位。
于傅进灵而言,那日她一身雪白绫罗裙衫,躲在佛祖身后偷食山楂和烤鸡,看似装神弄鬼,实则在为山中村民行善。
她心地向来良善,可好人为何总是不长命?
梦忱忍着痛楚,从衣襟中取出九眼天珠,递至他手中。那天珠已被鲜血染透,红得慑人,在佛寺烛光下,耀映着佛祖金光,竟有种超脱的错觉。
“我死后,你便同祖母说,九眼天珠已碎,从今往后,黎山不复再有神女。”她一面说,一面咳血,双目混沌,“九眼天珠……我竟为了这样的东西。你将它带离黎山,不要再让世人见到。”
“好,我答应你。”傅进灵何尝不想替她分担痛楚,心中起了想随她一同去的心思。紧握着她的手,话音哽咽。
梦忱望着他,眸光温和下来,“我死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会。”
“会记多久?”她像个喋喋不休的孩子,纠缠地问,“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时日久了,你总会忘掉的吧……”
“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傅进灵说。
她嗤笑出声,气息很虚,目光也有些缥缈,神态却是美好的,“可你总归要过奈何桥、要喝孟婆汤的,如何能记我永生永世?这一世你欠我太多,佛祖也不会原谅你。”
“那我就不过奈何桥,不喝孟婆汤。”傅进灵对她道,牢牢地望着她,将她此刻的面容烙印在心底,“若是佛祖不原谅我,我便日夜跪在佛堂前,直至佛祖同意我去找你。”
“这可是你说的,来生你要娶……”她话音未完,已然咽了气,手从他的脸侧滑落,跌进血泊里。
傅进灵心中一痛,用力将她抱进怀中。
生死相隔,他还有话来不及说。
从今往后,你的信仰,即是我的信仰。
——————————《前世的梦》(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不哭,后天开始更新傅总和臻臻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