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破
钱霄与她行至角落一短墙处,恰恰遮隐住珰青小四。
屋内未燃烛火,冷风从残破窗纸间阵阵灌入。
秀霁望着对方朦胧漆黑的轮廓,沉默良久,开口却无言。
钱霄见她沉默,心间慌乱,先前沉闷胸口此刻更异常刺痛。
他指间抚胸,小心问道:“你找我……何事?”
秀霁不语,她垂头挣扎,握着环首刀的掌心微微颤抖,犹豫片刻开口:“今日钱府异常,你也看到了。”
钱霄点头,眉间略有疑虑。
“有一事,我言即,望你接受。”
“钱大人,被他人谋杀,过世了。”
秀霁本想再说,可望着钱霄模样,自己突然就失了声。
“什……么?”钱霄瞳孔颤抖:“我爹?不可能,他平日好好的,怎么会无故……是谁?如此大胆?”
他紧紧拽住胸口的衣襟,使力的往下扯,嘴角绷直,试探问道:“你……哪处听闻的……或是……听错了吧。”
“我亲眼所即。”秀霁言。
“今日爹爹宴请宾客上余百人,你错认了,亦是常事。”
“我也时常范脸盲的,祖大侠……没事”
“这话,我就当你从未说过,不然要爹爹知晓你谣言诽传于他,就不派驿马送你去长安了。”
“玩笑不是这么开的,就算你刚刚救了我和珰青,这么开玩笑,我甚愤然。”
言罢,钱霄晃悠悠的,垂下长睫转身就要离开。
秀霁见状,将他掰转过来。
钱霄不动,她就使蛮力,硬生生的指甲插入他两肩,刺得他生疼。
她将钱霄额前凌乱的碎发拂过到脑后,直勾勾盯着对方漆黑的瞳仁道:“没和你开玩笑,我认真的!”
“你清醒些,钱府如今四处的山匪让你还不明白吗?”
“此处早已失陷,还有城中瞭望塔。”
“我是眼睁睁的看着你爹死于那个假州牧前。”
“对方有杀手,放箭将你父亲射杀。”
“且钱府上下百余仆侍也都没了,你的兄长,此时可能亦凶多吉少。”
“可能活着就我们三人了,但我不清楚我们能否继续活着。”
“所以……”秀霁顿了顿,钱霄落寞的眼神令她怜惜,但她还是开口:“你要振作来,我们找方法,逃出渝州城……”
她话未毕,被钱霄怒吼声打断:“我不走!你凭什么说我爹爹死了就死了!我要去寻我兄长!他是熟渝州城北的伍长,匪敌众多,他定有办法!怎么能放他们于水火间,自己逃之夭夭?”
他激动的要挣脱秀霁的手掌:“我要见爹爹,要找我兄长!你勿拦我!”
秀霁不动,浅色瞳孔净是怜悯,深深望着他。
钱霄受不了这种眼神,他目光躲闪:“你别这样看着我……”宁静半晌,终是双手捂住脸庞,浑身抖瑟蹲下恸哭出声。
秀霁抱住他颤抖的身躯,拍拍对方后背:“若是哭,便大声用力些。”
“过会逃命时,可得悄声仔细了。”
秀霁看着身下的少年,想起了祖莹走时,她也是这般。
这般的年纪,这般的痛苦。
她无权去命令一个失落的人收起他的无限悲痛。
因她亦受过这蚀骨伤痛。
彻骨冰凉,她是他唯一的热源,他埋在秀霁臂膀内,哽咽道:“我能不能留下……”
“不行。”她果断回绝:“钱大人将你托付于我,往后你就跟着我,渝州不可留,你同我去长安。”
她缓缓拂上钱霄发丝:“什么苦,什么痛,都得往心里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切记只有活着,你才能看到真相,报仇雪恨。”
窗外火把连贯,嘈杂人声纷沓而至。
屋内的人顷刻噤若寒蝉。
秀霁蹙眉,她将钱霄领到外堂处,吩咐道:“你们看好少爷,我出去探探风口。”
珰青小四应声答应。
她临走看向钱霄:“再悲痛也得给我忍着了!”
言罢转身离开。
她悄然跃上墙头旁一棵常青松上,伏底身躯,观望地面。
两队匪兵像是在会面,莫约数十人马,皆手举火把,亮光霎时间照明整个院巷。
只见领头的那两人碰了面,交谈道:“大人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另人回答:“无,兄弟们将这钱府都翻了个遍,都无那舆图下落,只是……石像拱桥处发现一处被打开的机关,凹槽内却什么都没有………稀奇的很。”
“别是府内另有他人混入……”
“那还不快去找!磨磨蹭蹭的人都跑了!看到有人格杀勿论,若是半时辰后任务所获,大人说了,一把火烧了这钱府,莫要给他人留下罪证的好!”
“是!”
众人抱拳撤离。
秀霁赶忙跌下树梢,一股风奋步到屋内,拉起钱霄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见珰青小四还愣愣的,她更是着急:“外头的贼人找不到舆图,要火烧钱府!再不离开,你我都会成山匪刀下亡魂!”
珰青迟疑道:“只是当下钱府已被团团围困,我们皆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冲出重围逃出去?”
“我……我知道……”
一旁的小四颤颤巍巍举起了手:“钱府有几处院落久未修葺,有不少狗洞,顺着走……可通向钱府外……”
“只是……”
“只是什么?小四,你快说呀……”珰青急的要哭了。
“只是这狗洞外就是渭水河,四周都无靠岸可依,渭水又是一个常年不冻的大河,虽冬日枯水,但冲力不容小觑,安全渡过,怕是有难……”
“难不难,也只能试过才知,现下我们若还留在钱府,匪人抓我们就如同瓮中捉鳖,等死罢了。”秀霁道。
珰青道:“也好,恰好我会水,少爷更是游水的好手。”
“小四受伤,就我带着他渡河。”良久沉默的钱霄小声发言。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在前方探路,你们处我后方,若有匪人,也好应付。”秀霁拔出背上环首刀,夹于手肘处擦拭。
靠着小四指路,兜兜绕绕,匍匐过一杂草小旮旯,终是看到了被积雪堵住的小洞,一推,积雪纷散,目即的是漆黑深邃的洞口,偶的粼粼闪光。
渭河,于月色下暗潮浮动。
秀霁终是明了,为何小四说渡河难渡。
原来这处院落建于河中一岩石之上,悬高陡峭。
想要入河,得从高处跳下。
正思量着,忽然听隔壁夹墙有匪兵的声音。
听脚步声,莫约两人。
“这怎么还有一处墙角?适才搜寻那么多遍都没看到。”
“嘿嘿,说不定那舆图就在此处,周兄我们到时一起向大人领赏……”
秀霁心急如焚,轻声道:“你们快跳,来不及了——”
钱霄忧心:“可跳下去会有很大的声响,会惊动他们的。”
“我留下,制造声响,引开他们……”她道。
“那……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你们快抓紧时间逃命,逃出渝州。”秀霁摘下右耳一只耳坠,将它交于钱霄:“渝州城外二十里不是有一歪斜的千年老树吗,你们到那隐藏半日,将这耳坠挂在树梢处,我若是平安归来,自会摘下耳坠,到时我们再汇合。”
“若是半日后耳坠未摘下,你们就不要再等了。”
“好,那我等你。”钱霄攥紧手中之物,言罢转身搀扶着小四,与珰青一起跳入渭水里。
“咚——”
就在水花声迸溅起的那刻,秀霁举起身旁两掌大的砾岩,奋力朝矮墙顶端投去。
砾岩碰击石墙发出刺耳声响,惊动矮墙旁搜寻的匪兵。
“谁?谁在那里?”
秀霁蜷缩在半人高的雪絮中隐藏。
脚步声在她眼前停下。
两个人,一人稍前,另一人落后几步。
三、二、一……
一步,两步……
秀霁心里数数,在对方大腿离她鼻尖只有几厘米时,她瞬时跳起,挥刀劈向那人大腿。
那人被积雪里忽然跃出的红色身影吓了一跳,愣愣急忙后退几步,待他反应过来,两腿处已是鲜血潺潺,顷喷而出。
他萎萎倒地后他朝身后同伴大喝:“快来,有埋伏!”言语刚毕,脖颈一凉,垂头倒地。
身后那人闻声急急赶来,秀霁匿在墙角,亮刀要朝那人砍去。
谁知这匪兵比刚才那个功夫强上许多,对她早有防备,直接躲开了。
秀霁咬牙还要再打,忽地云退月明,月光照亮那人的脸庞。
“秀霁?”
“周叔!”
两人相望,都傻了,手上动作霎时定格。
是周元通,他此时一副匪兵装扮,几月未见,腮边长胡愈发浓密,卷翘打圈。
月色衬着他深邃的眼眶投下深深的阴影,面上起皮,沧桑许多。
“周叔,你怎会突然当起了山匪?”秀霁压声问他。
远处有匪兵成排结队的朝此处经过。
周元通两眉低压:“此处不安全,等会再解释。”
言罢他上前将刚刚尸骨未寒的匪兵身上衣物刮搜干净,套在秀霁身上,再从地上捡把黄土用雪水浸湿了糊在她脸上。
待将秀霁伪装得不细眼瞧不出异常的山匪时,他将尸体拂雪厚厚埋住。
前来视察的列队匪兵恰好经过他俩所在的墙角。
领头大声喝指道:“你!好好搜寻,别给我处在此处偷懒!”
周元通垂头依顺:“知道了。”
目送他们离开后,他将秀霁拉到一隐蔽处。
他蹙眉:“你呢,不是要你去长安吗?你怎么还在渝州?此处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秀霁垂眼:“这……说来话长……只是,这山匪无恶不作,你怎么就当起这个来了?”
“并非我想当。”周元通来回踱步道:“自你我那日分别,我就顺势做了路上乞讨的流民,不巧途经丹山,莫名就被马秀一伙人抓了起来,替他们卖命,不帮就杀,逃了也杀,他们以为我不会武,杀人灭族的事没让我做,平日里就帮他们放哨烧饭,还有寻那个什么舆图?”
“你是何日被抓的?”
“不久,昨日。”
秀霁细细思量:“可丹山山匪闹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会昨日忽然招集人手,还如此饥不择食,连瘦弱不会武的流民都不挑。”
“可见他们是临时起事……可是谁另他们如此疯狂,若是平时骚动,也就罢了,顶多地方官兵镇压镇压,如今却入城灭族屠官,就不怕朝廷来人吗,若是京师北军压制小小土匪,那可不是好玩的。”她呢喃道。
周元通脑光一闪:“你这么说,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日丹山不但招我们这些流民,还有另一些人,他们虽外表是平民扮相,可那一身腱子肉却骗不得我这习武之人,个个练家子,数百人之多,投手举足,倒像是私家兵。”
“谁给马秀送的私兵?”她问。
“这我就不知晓了,当下重点是你快离开钱府,离开渝州,马秀说了,今日屠杀钱府有功,明日天亮这些匪兵可上集市随意抢掠珠宝与民女作为办事补偿。”
秀霁秀眉一凛:“怎么容他们这么放肆,他们当渝州内守军吃素的不成。”
“你别提守城的了!那日我在马秀寨房外,听说一书生提供了一个妙计,说可巧力化渝州攻承之难,现下怕是自顾不及,你看钱府闹了这么大动静,官兵有动作没?”
他推攘着秀霁:“我护送着你,你快走,城门这下估计紧闭不让出,你从渭河里游出去,动作要快,天亮之前。”
秀霁被推着满口应下,她转头:“那你呢?”
“我一个帮他们烧饭的,想是不会为难我。”
于是秀霁在周元通协助下,一路顺畅出了钱府。
走了几步,周元通在后头叫住她:“好好活着!我们会再见面的!”
秀霁回头,下颌点点,转身离开。
她一路往前。
在她不知道的身后,匪兵开始火烧钱府。
火势顿时放大,贪噬木构屋院。
积雪消融,瓦当滴水。
一切湮灭于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