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异样
李宗盛则是任由对方惊慌失措,笑而不语。
他在等钱理的答案。
钱理蓦然悲愤欲绝,瞳孔急剧放大,眼眶颤动胸腔急剧起伏,心间矛盾至极。
半晌,他似终泄了气,大笑,眼无畏惧,直勾勾的朝李宗盛看去:“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儿钱霖亦乃钱氏子孙,承蒙渝州百姓与故佘太公关照,钱氏才有今日成就,如今大难当头,舍弃性命,捐躯报国,又何妨?”
言罢钱理瞪向李宗盛,气势赫然道:“你这酸儒,有何阴招,都使出来吧,老夫不怕!大义不失,死又何惧!”
李宗盛斜眼弯唇:“这……可是你选的路。”
“是,你猜的不错,马秀得一高人助力,现下他兵马大增,虽你不肯交出舆图,可渝州陷落也不过时间问题。”
说完他假意举头惋惜长叹道:“可惜你钱氏满门的忠心了,大梁朝廷早已千疮百孔,为这腐木固守仁德,忠义……又有何用”
他冷冷一笑:“不过是作茧自缚罢。”
言毕,他双手交叠:“大人既然不合作……那在下就不再奉陪了。”
“我猜大人也想知道为何今晚贵府无一家丁仆婢吧?”李宗盛缓缓问道。
不等钱理反应,李宗盛言语紧逼:“是葛长史。”
“你最信任的合作伙伴。”
“以你的名义凭证调走了所有仆婢,于芫园活埋坑杀。”
“他背叛了你。”
“辜负旧州牧栽培。”
“辜负了渝城百姓。”
“而现下……”
“他正在城北对你的儿子下手……”
他话说完,钱理却迟迟未动。
钱理呆愣的伫立在原地,呐呐自语:“葛峪?”
“怎么可能?”
“绝无可能!”
钱理似受伤的困兽,眉目在飞雪间染了白,似哭似笑,他无力的嘶吼道:“三十载!转眼已三十载!流光易逝,须臾岁月啊,想当年葛峪与钱某初入蜀川时,皆是无名之辈,得幸佘先生赏识,拜于他门下……才能留在渝州,得以今日成就……”
“我能语善辩,喜商,他平日沉默寡言,却对守城之术颇有研究。”
“虽志趣不同,但共事多年,我负责渝州粮道后援,而葛峪则协助先生守城有方,既是知己,亦为亲人……”
“我们曾共同拜谒神佛,以天地为证,平生要倾尽所学,在乱世为渝州百姓开辟一处安定……”
钱理说着,眼眶湿热,但又很快被这满天冰霜凝结。
他不敢置信的反问自言:“可为什么,为什么佘先生才走了几日,一切就变了……”
“为什么?”李宗盛反讥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岁月荏苒,没有人永远在昨天。”
“家族命运前……像钱员外这样的人…不多了……”
他话毕,高高仰起了手。
一枚冷箭从檐角高处“嗖”的声射入钱理胸腔。
钱理虚力委身倒下,潺潺血水霎时浸染满地霜白。
灌树里的秀霁目光焦急,蓄以待发想要起身奔向钱理。
但倒下还尚在雪里抽搐的钱理却像是早就知道秀霁在暗处似的,缓缓的朝秀霁的方向偏了脑袋。
他最后使尽浑身力数。
摇了摇头。
随后在李宗盛看不到的昏暗月光里,涣散的目光短浅聚焦了一刻,嘴角翕动,艰难的拉扯出几个字。
平生的最后几字。
“钱霄。”
秀霁突忽捂住脸庞,忍住让自己不喊出声。
她清楚的看到钱理嘴角最后吐出的字语。
钱霄。
照顾好他。
拜托了。
阴风乍起,天地凛厉、刺骨。
钱理永远长眠于雪夜,死不瞑目。
秀霁内心不安,但她很快压下了异样。
她很明白,现在该做什么。
尽快找到钱霄,告诉他一切,今夜就尽快离开渝州。
她想试着微动下脚掌,却险些摔倒,浑身发颤。
冷静,祖秀霁。
她心间自语。
李宗盛正对着钱理尸体假意唏嘘摇头:“一代商贾,真真好骗。”
然而背立于她的李宗盛却察觉到动静,倏尔回首。
秀霁立马蹲下,屏息敛声。
对方疑虑难消,探头一步步朝她隐身方向踱步走来。
鞋履在厚实绵密的积雪堆挤踩出深实脚印。
一步,两步……
就在秀霁握紧了手中大刀,汗意微渗时,适才客院里的那只黑猫不知何时来到此处,它走出附近灌木,在李宗盛面前慵懒的伸个懒腰,轻轻舔舐前掌,一跃上枯枝。
秀霁听道男人一声轻笑。
随后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走了。
她稍等片刻,待确实“李宗盛”离开后,才敢轻手轻脚的上前走去。
用手和雪擦拭干净钱理的面容。轻轻覆上他的眼睛,可对方的眼皮早已在顷刻冰雪间僵硬。
一股不由而来的悲怆占据心间,白日还活生生的人,还热切的为秀霁提供帮助的人,名震大梁的一代商贾,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了。
涣散雾蓝的瞳孔固执的垂向西南处。
秀霁心里泛起好奇,那是何方?
她拖着钱理的尸体,本想挖坑为他草草行葬。
却发现土壤因寒冬而僵硬结块,怎么也翘不动。
最后因时间紧迫,她只得艰难的将钱理拖至水榭下冰冻的湖面上。
搬起一块岩石,高处抛下,将冰面凿开,小心翼翼将尸体浸入冰湖。
钱理的脸庞朦胧隐于幽深粼动的湖水,渐渐沉入湖底的黑暗寂静中。
她削了一根木桩,小心插在湖边做标记,再用厚厚的积雪埋住。
完成完这些,秀霁退后两步,收刀入鞘,恭敬的横置于木桩前,垂头静静默哀数秒。
鹅毛大雪纷洒,从颤抖睫毛掠过。
她一身红衣,孑然一身立于素白天地间。
前廊忽然人群声嘈杂,火油布条燃烧声噼啪作响。
秀霁闻声赶忙收刀,尚未及回头就一下似箭般跳入附近草垛中,焦急逃离。
后方之人像是发现了钱理尸体的消失,察觉有异,领头立即下令追查。
熙攘脚步踩踏枝叶嘎吱乱响,衣絮拂掠声珊珊。
她心急如焚拨开层层丛枝,步伐加快,行至一处平地豁然开朗,见前方有座弓形石桥,就没多想的往下跳。
身体紧贴桥下幽暗冰凉的石拱砖面处,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那帮人未疑石桥下有人,直直的从秀霁头顶行过。
下头的秀霁松了口气。
她见这群人个个形体壮硕,身上皆非渝州兵官标准甲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山匪马秀一伙人吧。
她满腹狐疑:这只人数不少的山匪是怎么悄无声息的进入渝州城的?
还能在钱理都不知的情况下占领城内最高的瞭望塔,让钱理陷入绝望?
她可不相信单单一个长史叛变,就能让整个渝州兵防机构所有人睁眼瞎。
李宗盛既然是假,那他究竟为何人?背后协助他和马秀的神秘人又是何方神圣?
还有钱理身前凝望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想要告诉她些什么。
她手背摩挲着石砾,四处危险,想先静待其变,确保自己安全情况下,再去尽可能寻找钱霄。
如果他平安无事的话。
但愿吧。
一旁钱霄还都什么尚未知晓。
他一开始只想快点找到小四,一是关心小四的伤,二是……想向祖秀霁证明他并非传言中的那么不堪。
可走到一半才傻傻发现秀霁并没有跟着他。
他有些难过,以为秀霁是没耐心陪他陪他耗着,回客房休息去了。
这倒也没什么。
休息就休息吧。
去石像桥,找到小四也好。
可他逐渐发现事情不对。
一路前行,他平日熟悉的府邸静悄悄的,一个仆婢都无。
这很反常,今晚不该是爹大摆筵席的日子吗,刚才那些看护他的家丁丫鬟怎么都没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去了石像桥,小四也不在。
钱霄有个习惯,每每被他爹或大兄教训后伤心时会来石像桥上呆坐许久,看看桥廊两边活泼可爱的小龙雕,挤眉弄眼的表情瞬间会让他心情好上许多。
听大兄说,这石桥本是没有龙雕的,钱霄四五岁时突然有段日子对龙十分感兴,鼻涕眼泪刷刷流的哭着向钱理要一只宠物小龙。
钱理耐不过他,请了渝州最好的石匠雕刻了四十只神态各异的小龙,立于石桥两侧。
自那以后,他和小四就时常来石象桥玩耍。
在他尚未认识邹立那个小混混时,爹爹待他都是很好的。
邹立虽是个混混,但他认识许多江湖游侠,道家仙师。
比起学堂书中的孔孟圣贤,还是话本里浪迹天涯的侠客更吸引他。
邹立告诉他,侠客都是不拘小节的,想要行走江湖,光武艺不够,还得有江湖人情气息。
邹立说的江湖气,就是吃喝嫖赌。
钱霄觉得没问题啊,除了年纪小没有沾嫖,吃喝赌一个没落下。
爹爹自那时看他的眼神就逐渐不对了。
他算半个粗人出生,脾气急躁,只知道孩儿不对就棍棒伺候。
因为这点不但钱理小时候被打时实用,他教训小时的钱霖也甚顺手。
可钱霄偏偏是个倔到骨子里的脾气,只听好话,你越打越叛逆,旁人家都有爹爹打后娘亲哄,可钱霄家娘亲早早因病逝世了,钱理也没有再找。
这就造成了一家三个男丁。
更头痛的是,三个男人,一个暴脾气,一个脑袋直,一个又死倔。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呢?打擂台?
钱霄不清楚,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那他就报复性的时常不回家宿在外头。
少年人的世界里人员组成很简单,就三人:他,爹爹钱理,兄长钱霖。
钱理次次打他揍他,那他也就报复钱理。
报复很容易,往钱理雷点上踩。
什么回府不理钱理啦,在外夜不归宿啦,或是把其他伯伯送他的生辰贺礼拿去赌坊抵押。
伎俩虽幼稚无聊,可谁让钱理是他老子?还屡屡就能让他气急跳脚。
其实他也知晓,爹爹对他严厉是对他好,有时他也是想改过前非的。
但是人吧,死要面子,温和的话到嘴边就是憋的说不出口。
每每此时,他内心总会安慰自己:没事,钱霄,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他有些郁闷依靠在石栏旁,不知为何,心间隐约胀痛。
抚摸着面前的石雕小龙,他顿了半晌。
突然,斜前方的小苑冒出一只带火星的箭风驰电掣飞向黑夜上空。
无声无息,若不是目光刚好即于此处,钱霄亦发觉不了。
他纳闷:那是什么东西?
是爹又从西域哪国学的好玩新花样?
思考思考着不知觉手下一动,惊奇的是,平日熟悉无常的石雕小龙,此刻竟被他转动起来,像是触碰到了某个机关。
钱霄好奇眯着眼想在黑夜里仔细瞅瞅异常,刚伸了脑袋妄想一探究竟,脚底下的石桥拱面忽然颤抖起来。
他险些站不稳,勉强扶住石栏,喘息片刻,却发现身前脚下多了一个方矩形小坑。
弯下身,摩挲着,触到一个干燥的木盒。
鲁班机关盒。
他左右摆弄,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木盒终于撬开,激动摊开盒体,本以为是什么珠宝玉器。
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张金丝线捆绑好的羊皮纸,颜色暗黄惨淡,看上去既不好看亦不值钱。
钱霄略些失落的叹了口气。
解开金丝线,徐徐展开羊皮纸,熟悉的些许地名呈现眼前,不仅有蜀川的渝州、还有西域的疏勒、龟兹、高昌诸城。
当然还有其他不熟悉的地名,但不影响他判断这羊皮纸是张记载西南至西域一代的地形城池舆图。
发现完其中奥秘后,他对于此物也没什么兴趣,将金丝绕回,本想着再塞回木盒,物归原处。
远处一道声音却使他蓦然转身。
声音时强时弱,时远时近,但却十分熟悉。
是小四!
小四在附近!
他激动的向四周望去,心机之下掀开右衽,胡乱将舆图塞入衣襟内。
“小四~小四~你在哪?”
“我是钱霄!”
“小四?”
跌跌撞撞摸黑走下拱桥,刚到一野径处,被一瘦弱的手掌捂住脸,将他整个身体拉了下来。
被迫与那人一块蹲下,就在他即将要发作时,熟悉的声线按住了他。
“是…我……少爷,小四。”
钱霄顿时两眼放光,在杂草丛里亮晶晶的。
“小…四?”
“对,少爷。”
就在钱霄一股蛮力想要热情的抱住小四时,被他躲开。
“少爷……小点声…”小四似胸腔气息未匀,语态焦急。
钱霄愣住,纳闷道:“为何小声……这是我家……”
小四欲言又止,还未来得及解释事情缘由。
芫园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呼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似腊月熬的糊粥,粘稠混沌。
凄厉的尖叫,哀嚎,竭力的哭喊声划破夜空。
钱霄一惊,蓦然想要站起,又是小四将他拉住。
这次钱霄感到了不同,他发现握住他的那只手,湿滑粘腻,仔细还嗅得到血迹凝结的味道。
“你……”钱霄心急,凑近对方,想要看个究竟。
小四回以虚弱的声音:“少爷,你别去,府里……有刺客……还有人伪造府兵,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葛长史的人,骗过了樊管家,将大家哄到芫园,他们竟……要活埋……”
钱霄听到此,不可置信瞪目道:“你说什么?”
紧接着追问:“那你是如何逃出?”
“我……本同祖大侠于一处,中途肚子腹痛难耐,上了个茅厕,回去路上结果稀里糊涂听说老爷要罚我,我着急就躲了起来,本想着少爷你来了会替我求情,就在这芫园周围躲了下去,而后一群自称葛长史的人就来了,有家丁质疑,竟被当场杀戮,混乱之下我逃了出来,但摔了一跤,没顾得上看,就……这样了。”
小四恐钱霄冲动,连道:“少爷千万不要出去,恐自身难保,他们人多且武力高强……”
“那樊叔他们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一群来历不明贼人坑杀?我钱府岂能如此轻易被揉搓欺辱!”
“况且这么大动静,钱府上的众多宾客还有爹爹,怎么会丝毫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