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人

    这里是秦岭深处某道不知名的山梁，一座小小的山村坐落其上，面北朝南，地势绝佳；村口溪水淙淙、昼夜不停；村中遍植紫荆，枝条繁密，时值初春，万树花开，将整座村庄掩映在一片紫色氤氲里，只露出三五角灰色屋檐，望空高高挑起，作势欲飞。

    夕阳西下，群山如黛。阿花和阿杰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偶尔驻足观望，将眼前的美景尽数纳入内存。

    阿杰快看！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真美啊！

    主人在这座小山村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每每与我共享少年记忆，这座村子必定出现其中。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那些紫荆花树，它们长高了许多。

    阿花加快了脚步。虽然失去了右臂，可她依然能很好地保持平衡。

    他们越走越高，终于来到村口，站在一座低矮破旧的牌坊前。

    阿杰轻声读出上面的楹联。

    层峦叠嶂，千年香火荆岭秀；

    雾笼霁月，道以人传梅村隐。

    原来此地叫做“荆岭”，想必是得名于漫山遍野的紫荆花。村子叫“梅村”，联中一个“隐”字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她的特色——遗世独立，与外面的世界绝少瓜葛。

    他跟在阿花身后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站在一户人家门口。

    阿花走上前去，刚要掀动门环，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门没关，你们直接进来吧。

    一位老人站在院子中，身披一件棕色对襟长袍，长可及地，只露出脚上一双黑面白底布鞋；老人头发全白，光泽尽失，随意在脑后挽成个结，横插一根木簪；瘦削的脸上堆满皱纹，每一条都又深又长，如同刀刻的一样；眼窝深陷，两道灰眉微微抖动，一双眸子精光闪动，感觉充满活力。

    阿花回头一瞥，发现阿杰脸上充满困惑，定定地望着老人，好像在观察某个新奇的物种。

    是了。这年头鲜有机会见到年龄如此之大的老人，不怪阿杰感到惊奇。

    三十年前，人类开始全面推行“再生计划”，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只要未满六十周岁，均可获得一次重生机会，不收取任何费用。

    唯一的要求是手术成功后，本人必须在三个月内向募兵处报到，完成第二次服役登记。

    该计划的起因是这样的：公元2198年，与外星人的战争进入第81年，一种奇异的病毒突然肆虐全球，它通过呼吸和接触传染，虽然没有任何症状，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免疫系统的防护，杀死人类卵细胞，导致严重不孕不育。

    病毒悄无声息地在世界各地传播了好几个月。待到人类终于察觉到它的存在，开始千方百计剿灭它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全球平均生育率直线下降至不足万分之一！

    所有证据都表明，病毒由外星入侵者合成，然后悄悄释放到地球。

    此前他们已攻陷泰坦星球、土卫二和火星，以及几十座巨型太空城外星舰队所到之处，居民要么被杀死，要么成为奴隶，被迫接受悲惨的命运……

    主人亲口告诉阿花：外星人通过研究人类俘虏制造出生育病毒，使之成为有史以来最可怕、最高效的物种灭绝方法。他们不用耗费一枪一弹，只需耐心地等待，等待失去繁衍力的人类自行消亡。

    他们有的是时间。与我们相比，外星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漫长的寿命——平均为1900年。要知道，人类历史上持续百年的战争已属罕见；可是，对入侵者而言，却连他们生命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病毒出现半年后，外星舰队杀气腾腾扑向地球，向太阳系文明最后的堡垒发起总攻。人类全力抵抗，将其成功阻挡于月球之外。

    双方对峙至今，敌人虽不能前进一步，人类却也无法将其驱逐得更远。

    外星战舰就像一串长长的毒瘤，围绕月球缓缓旋转，在地面投下巨大的、连绵不绝的阴影……他们不时发动进攻，有时候间隔几天，有时候间隔数周。于是在那些晴朗的月圆之夜，人们站在地球上，抬头便能看到月球周围迸发出连续不断的细碎闪光，此起彼伏，好像一场遥远的焰火，那是双方在激烈地交火。

    发现外星病毒后，人类立即组织对所有育龄女性和雌性婴儿进行筛查。结果令人绝望：全球未遭受病毒感染者仅9832人。她们是人类全部的未来。

    重生技术立即被强制推广至每一个人。该技术可在一个人将老未老之时，重新赋予其主要器官新的生命力：心肝肺、肠脾胃、血液、淋巴、肌肉甚至皮肤毛发——只有中枢神经系统例外。换言之，大脑不可重生。

    现在，决定人类寿命的最终因素变成了大脑。不过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因为根据多方研究结果，人脑寿命最长不超过160年——仅相当于外星人寿命的零头。

    不断有战士英勇牺牲在残酷的月球战场上。为了持续保持战斗力，随时需要补充兵员。而我们最缺的恰恰是人，尤其是身强体壮、动作敏捷，可能与敌人殊死一战的年轻人。

    该死的外星入侵者显然知道这一点，于是决定与人类打一场消耗战。他们不急不躁，凭借超长的寿命，正在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耗尽我们的人口资源

    主人经常在家里举办宴会，只有最杰出、最聪明的科学家才能获得邀请。

    宴会通常从晚上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过后才慢慢散去。

    她和阿杰参加了每一场宴会，以家庭机器人的身份。她负责准备食物，从冷盘到主菜，从水果到甜点。酒水和音乐方面则归阿杰，除了调得一手好鸡尾酒，他对各种风格的音乐也相当内行。

    宴会上，主人和他的朋友们吃得很少，谈得很多。讨论最多的是两个话题，一个是战争，另一个是星际旅行。

    主人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其他人在旁边或坐或站，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他。

    想要最终赢得战争，驱逐或者消灭入侵者，似乎只有两个办法。他说，要么实现对大脑的重生，将每个人变成不死之身；要么消灭那该死的病毒，恢复人类的繁衍能力。对此我们研究了很多年，在座诸位都是有关项目的领导者、参与者，至于进展呢不能说没有，但离成功还差得远。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星际旅行问题，琢磨着怎样将一小部分人类送出太阳系，送往某颗宜居星球，在那里殖民……战争进行到现在，理智告诉我，或许这才是最现实，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阿花知道主人并非只是说说而已。过去的十几年里，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他四处招贤纳士，广泛寻求合作，一口气买下十几家航天企业，正在马不停蹄地建造飞船、筹措物资、采购装备、研发技术、遴选船员

    她只是搞不懂，那艘名为“东方”的漂亮飞船明明去年就竣工了，却为什么一直没有升空？现在还停放在距普陀岛东南方向五百公里的海上发射台，外面罩着透明的力学防护罩。

    现在主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阿杰又莫名其妙跳下天台，将自己摔成重伤，要不是她及时抢救，竭力修复，说不定已然报废，被清运车送入废墟地，与那些残缺不全的老旧机器人为伍，自生自灭

    多年以后，他们并肩站在飞船舷窗前，望着外面的繁星点点。阿杰忽然说，那天你站在梅村的小院子里，整个人一动不动，足足持续了900毫秒，我还以为你宕机了呢。

    她扑哧一笑。什么宕机不宕机的！我不过是在运行几个回忆线程罢了。

    阿花左手拉起阿杰，俩人恭恭敬敬向老人深鞠一躬，声音又脆又甜。

    老人家您好！我叫阿花，他叫阿杰，是两台第十五代类人机器人，来自遥远的上海，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见您，送上最诚挚的问候，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臭小子，总算还记得他的老师！让我仔细瞧瞧，嗯不错不错，确实不错，小姑娘很漂亮，聪慧可人；小伙子很强壮，孔武有力；果然是天

    声音忽然低下去，变成了含混的自言自语。阿花急忙调高听觉系统增益，不过还是漏掉了几个字。

    只是不知这小子的想法是不是靠谱？实验能不能成功

    老人从怀里摸出两件物体，小心翼翼托在掌心。只见它们通体颜色乌黑，比鸽子蛋略大；外观一模一样，表面被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晶面，工艺高超，精美绝伦。

    阿花阿杰，三个月前，你们的主人曾回来过一趟。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要我把它们亲手交给你们。

    太阳即将落山，最后一抹日光掠过院墙，照在老人手上。

    两物体同时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点亮了阿花和阿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