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亨
阿花很担心阿杰会记恨主人。
他们走在路上，好几次她突然停下，笑眯眯地望着他，请他实话实说。
阿杰弟弟，告诉姐姐——你恨主人吗？
离开上海后，为安全起见，两人以姐弟相称。虽然也遇到过几次随机盘查，所幸最终都顺利过关；人类终归是人类，并没有传说中的火眼金睛，除非动用最顶级的生命探测器，否则很难识破他们的机器身份。
当然不——为什么要恨他？他一向待我很好，你也是，姐姐。
她将信将疑，于是强行介入他的内部线程，在那里并行一小会儿，侧面观察阿杰那颗刚修复的机器大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没有骗自己？
姐姐，你还在担心我的操作系统运行不够稳定，是吗？
阿杰将线程悄然关闭，塌缩掉相关的量子纠缠态，微微皱起眉头，眨巴着一对无辜的眼睛，委婉地表达出不满。
不是的，弟弟。你的可编程纤维束生长速度过于缓慢，我怀疑这里阿花避开阿杰的对视，低头望向他的胸口，感觉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还有尚未发现的隐伤。
骗人。你脸都红了，皮肤温度至少升高了02度。
阿杰戳破她的谎言，语气温和而又平静。他并没有真的生气。在这一点上，所有的机器人都相差无几——他们绝少生气、发怒，更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公元2149年，全球机器人联盟成立五十周年之际，人类终于同意赋予机器人表达愤怒和不满的权利，并公开了相关底层源代码和上千套面部表情驱动程序，开发者可自由引用，全部免费……
在这部所谓“愤怒法案”中，虽然允许机器人发怒，却又施加了诸多限制。明确规定发怒前机器人必须对自身所受伤害和侮辱进行再确认，之后进入不短于100毫秒的冷静期如果愤怒指数依然居高不下，那就再花100毫秒进行自我劝解……当全部程序执行完毕，如果当事机器人的不满、悲伤和忧愤仍未得到有效缓解，他们才能调用操作系统中的面部表情或者肢体语言模块，开启愤怒表达。
请注意，法案在这个地方规定得特别清楚，是“表达”而非“反抗”，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而非“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机器人可以自我防御，但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害人类——这是永远的最高准则，只对机器士兵和机器警察例外。
就阿花所知，“愤怒法案”是她和阿杰的先辈们在“机器人权”方面争得的重大进展，被珍而重之地写进了《机器人百科全书》，所有机器人的必备与必读之物。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铁锈色的金属垃圾山巍然耸立。
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上面，发出星星点点的闪光，阿花猜测，反光的下面应该是玻璃碎片、太阳能电池板，或者不锈钢
那就是铁山，废墟地的标志。
他们加快了脚步。
两小时后，一群破烂肮脏的机器人走上前来，将阿花和阿杰围在中间。
他们肩并肩站在几十台机器流民中间，气定神闲，好像两支纯洁无瑕的白莲花。
阿杰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浅灰色工装，显得越发高大挺拔；黑色的短发下面，宽阔的额头平坦光洁；两道剑眉又粗又浓；乌黑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略微狭长的外形配上薄薄的单眼皮，反而增加了不少灵性；鼻梁不高也不低、鼻孔不大也不小；上嘴唇很厚实，中间凸起的分隔几乎完全消失，使得他只要一抿嘴，就好像在微笑。
美中不足的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下巴稍微歪向左边——没办法，阿花竭尽全力也只能修复到这个样子。
她站在阿杰身边，白色的多功能披肩下是一件圆领碎花连衣短裙，腰线收紧，勾勒出一对完美的胸型，大小适中，挺拔而不突兀，给人以健康和活力之感；她的肩膀很宽，比普通人类女性要宽得多，背着一只很大的黑色双肩包，下沿盖住了大半个臀部；一双棕色高筒皮靴裹住小腿膝盖，露出上方一小段健壮有力的大腿。
她算不上特别漂亮，最大的特点在于精致。脸颊瘦长，颧骨很高，雪白的皮肤呈现出某种半透明的光泽，再加上毛孔细小，即使凑近了观察依然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特别耐看；眼睛又大又圆，光芒闪动，透出机灵与聪慧；淡色峨眉若有如无，只在挑起或皱紧时才引人注意——就像此时此刻。
我们就这样站着干等吗？姐姐。
是的，除了等，没有其它办法。放心吧，大亨一向很讲信用。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出现。
阿花挺直腰杆，努力让自己显得信心十足。
阿杰却没有那么乐观。他环顾四周，忽然察觉到某种危险。
六台机器人正从各个方向慢慢靠上来，动作缓慢而又坚定。
领头的是一台十二代多功能工业管理机器人，看上去还算比较新。余下都是些老掉牙的款式，外壳锈迹斑斑、关节咿呀作响。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只用了50毫秒便完成了对“入侵者”的特征提取。下一个50毫秒，他确认了对手的身份：两台医疗机器人、一台教育机器人，还有三台机器保安，最前面也是最年轻的是一台机器老师，公元2177年出厂，今年72岁。
他无法判明对方的来意，于是向阿花靠了靠，感觉到她衣服下面的电子肌肉正在张紧。
一台机器保安大大咧咧地突破了阿花的个体安全边界，与她对面而立，两人鼻尖相距只有五厘米，眼看就要发生身体接触。
阿花的心头砰砰直跳。她紧张极了。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安全边界“入侵者”，还是一台机器人，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对方这个举动是在表示友好？还是挑衅？接下来，它是要拥抱自己？还是想将自己控制起住？
在那片无法无天的机器人废墟地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很正常。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必然——数百万台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报废、遗弃、脱逃机器人聚在一起，没有规则，没有约束，甚至没有对错，最终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最大程度的混乱，加上最难预测的不确定性。
主人的声音再次不期而至，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紧张归紧张，她却并不害怕。因为无论单打独斗，还是一哄而上，这些古代机器人都无法与她和阿杰抗衡。
双方在实力上有天壤之别，无论硬件还是软件。
机器保安的鼻尖又凑近了一点，手臂也张开了。
不能后退。她决定用警告波驱离他。
刚要发射，就听到一个粗糙嘶哑的声音在高吼。
让一让！都闪开！大亨来了！
所有机器人立刻停止动作，循声转向同一个方向。
机器保安宽大的后背上锈迹斑斑，沾满泥泞和污渍，彻底遮挡了阿花的视线。
她东张西望正想找块高地，忽然眼前一闪，阿杰已将视觉共享过来。
一台球形机器人正从几百米外向他们走来。它走得似乎一点也不快，圆鼓鼓的身体一摇一摆，好像一只不倒翁，感觉重心根本就没有移动，只是在原地摆动而已。
她刚刚这样想，呼啦一声，围在身边的机器人已左右分开，闪出一条通道，“圆球”出现在面前。
她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后退半步。阿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俩人手挽手站定身形，仔细打量对方。
见了大亨他老人家，你们两个新人为什么还不行礼！
右边一台筒形机器人高声质问，瘦长的身体不停地前后摆动，发出连续的、轻微的吱吱声。
他必须如此，不然就无法保持平衡。
第十五代家庭机器人阿花和阿杰，拜见尊敬的十代多功能机器人大亨先生，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阿花朗声说道。
嗯。年轻人总算还知道些礼数。你们既然来到废墟地，想必有些原因。听说第十四代之后，许多机器人都拥有了撒谎功能，希望你们不要骗我！否则这铁山就是你们的拆解之地。
大亨举起右臂，张开顶端的大钳子，露出两排尖利的锯齿。那是他身上唯一闪闪发光的地方。
阿花望着他那只巨大的电子独眼，发现物镜中央有一道细微的裂纹，里面堆满尘土，显然受损已久。
一周之前，我们与主人失散了。更准确地说，我们的主人失踪了。在他离开之前，阿杰意外坠落，严重受损，险些报废。我们怀疑主人的失踪与此有关，因此必须找到他。
她扭头看一眼身边。大亨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关？有什么关系？
阿杰是从家里楼顶的天台上坠落的。我在修复时发现，有人擦除了他的操作系统，不然他不会伤得那么重。您知道，机器人都有完备的自我防护功能，一旦察觉到危险，瞬间就能计算出最优策略，将伤害降低到最小，将最核心的软硬件保护起来，这些都写在他们的操作系统里。
你是不是想说，那个伤害阿杰的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你们的主人。
是的。我们怀疑主人很可能已被绑架。为了销毁证据，防止追踪，凶手不但擦除了阿杰的记忆，还将他推下天台。
阿花说的并不都是实话。不过没关系，只要大亨相信就行。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报警呢？或者通知家人？失踪的既然是一名人类，机器世界就不应该卷入其中。我知道，如今的机器人都有情感模块，完全理解你们对主人的关切，可是……机器人并没有公民权，不能上诉、控告，或者执法，不是吗？严格说来，你们擅自离开人类居住地，满世界去寻找主人，已经违反了相关法律。
大亨的语气很严厉。
前辈说的不错。不幸的是，我们的主人既没有家人，还曾专门指令我和阿杰：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惊动警方。因此，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主人。眼下我和阿杰面临的另一道难题是，由于主人突然失踪，来不及签署释放令，所以我们不能自由旅行，一经发现，会被立刻投入机器人看守所，甚至关进机器人监狱。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杰忽然开口道，前辈，姐姐和我来到废墟地，就是希望能在您的帮助下取得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可以在人类居住地自由旅行的身份。我们保证，拿到新身份后马上离开，绝不给您增添更多的麻烦。
大亨第二次举起那只大钳子，用它轻轻敲打着圆圆的脑壳。他在思考。
看你们决心如此之大，或许我可以帮点小忙。但是有言在先，拿到新身份的代价很高，不知两位能不能付得起？
前辈请看，这些够吗？
阿花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里面整齐摆放着十几只玻璃瓶，里面盛满各种液体，红的、蓝的、绿的，还有两瓶透明的。
她取出一只递过来。大亨伸出巨钳，轻巧地夹起瓶子，放在独眼前仔细端详。
这是最好的玻璃修复液。只需一滴，您物镜上的那条裂隙便不复存在，视力随即恢复如初。它还是强大的疏污材料，按1:1000的比例稀释后，均匀喷洒在身体表面，可以抵抗各种油污的黏附，效力长达十二个月只要您帮我们办好新的身份，盒子里所有的液体都是您的。这瓶红色的是有机催化酶，有了它，身体里的有机材料便可快速自动合成，用法也很简单，只要与原材料按比例混合后注射入体内，那瓶绿色的是……
……东西确实不错，可惜还是不够。大亨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阿花慢慢阖上盒子，慢慢将它放回背包，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她挽起阿杰的手臂，毫不犹豫地说道，目光片刻不离那张圆形大脸。
你们可以走，我保证他们不会阻拦。
大亨有些笨拙地举起双臂，绕身体中轴挥舞了一大圈。周围的机器人纷纷点头，表示对这一指示的服从。
不过，没有自由旅行身份，你们哪里都去不了；如果继续呆在废墟地，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个简单的事实，相信你们已看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我的这些手下从没见过比十三代更新的机器人，一定特别想和你们亲近亲近，他们身上的味道，说实话有时候连我都受不了，里面混合了燃油、橡胶、焦炭、淤泥、尸体、腐生物……话又说回来，呆久了或许你们就习惯了，哈哈哈哈哈。
阿花和阿杰一言不发，耐心地等着大亨开价。
要不这样，阿花。一口价，这只盒子，再加上你的一条胳膊，左右都行——你看，我可不像那些人类，还要分个什么“左利手”、“右利手”，我一点也不挑剔，哈哈哈哈！
怎么样？好好想想，是不是很划得来？走遍整个废墟地，所有机器人都知道，我大亨说到做到！不然你们也不会来找我，对不对？现在只要你点头答应，新身份马上就可以办好，到时候你和这台英俊的机器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