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杰
那些该记住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些该忘记的，你都忘记了吗？
忘记了。
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再见，阿杰。跳吧！
再见，主人。请多多保重。
这是阿杰对主人，也是对整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他纵身一跃跳下天台，像一只笨重的钢铁大鸟，始终保持飞翔的姿势：双臂张开，两腿并拢，颈部高扬。
池中有座假山，阿杰面部朝下、不偏不倚地砸在上面……青色的山石支离破碎、东倒西歪，露出藏在下面的水管和电线；鱼儿受到惊吓，张惶着四处逃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片树叶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落，无声无息地铺在水面上。
阿花飞快地冲出花房、冲下楼梯，冷风迎面吹来，吹起了她的长发和裙角。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将阿杰拖下假山、拖进鱼池、拖向岸边。臂弯和膝盖处的伺服电机达到最高转速，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高频啸叫。
持续的能量过载导致她体温急升，白皙的皮肤变得通红，双颊犹如灿烂的桃花。
阿杰伤得极重。
只见他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无论她怎样呼唤，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一张原本十分英俊的脸庞破碎不堪，惨不忍睹；胸腹间布满擦痕，沾满泥水；右腿折断成好几截，体态严重扭曲，看上去颇为怪异。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主人不见了、消失了。
从阿杰跳下天台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出现。
偌大的院子里，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忙碌，忙着救阿杰，忙着察看他的伤势，忙着记录下所发生的一切。
稍加思索后，她决定就守在这里，和阿杰一起等主人。
她不知道主人为何不辞而别。
她只知道这是他的家，也是她和阿杰的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主人一定会回来的。
她对此毫不怀疑。
一整天过去了，主人没有露面。又过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她静静地等在那座巨大的宅子里，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的寂寞空旷；她打开360度环绕视觉和听觉，将嗅觉分辨力调节到最灵敏状态……
整整一周过去了，主人依然没有现身。
她发起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一遍又一遍，均以失败告终。
这样消耗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于是她调整了任务优先级，终止等待，将阿杰带到这里，尝试对他进行进行修复。
她缓缓伸出右手，悬置于阿杰胸口上方，闭上眼睛，脑袋微侧，仿佛在凝神倾听。
片刻之后，那只手开始沿他胸前的肌肤游走，最后停在左胸之下。那里有一小块皮肤摸上去异常坚硬，好像金属一样。
她的掌心凹陷下去，变成一个吸盘，覆盖在它上面，先逆时针旋转半圈，再顺时针旋转一圈，就像打开一只密码锁盘
咔塔一声轻响过后，她抬起手掌，一片圆形的金属化皮肤离开阿杰的身体，露出一个直径五厘米的孔洞，向外散发出蓝幽幽的光芒。
她俯下身体，一只眼睛凑近圆孔，仔细观察它的内部，并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
终于，她将左手高高举起，食指和中指开始伸长、分叉、变形……化为一套精致灵巧的多功能工具组合：照明灯、放大镜、螺丝刀、镊子、钳子、剪刀、固定器……
她的工具手轻轻探入那只圆孔，很快从里面掏出来一簇半透明的乳白色纤维。
那是阿杰的可编程纤维。
正常情况下，它们应该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辉，绚烂多彩，不停地闪烁跳动，好像一曲欢快的音乐，或者一匹飞溅的瀑布；摸上去应该很柔软、很温暖、弹性十足，充满生机与活力，如同春天的花芽、初夏的果实，饱含着绵绵不绝、永无止歇的生命律动。
此刻它们却如同死去一般，既没有温度，也没有光泽；握在手中感觉冰凉、僵硬，除了偶尔发出几点微弱的红色闪光外，再无任何生息。
她叹一口气，没想到阿杰受伤如此之重——操作系统几乎全都被毁，只剩下最后几个线程还在勉力运行，维持着最低水平的生存活跃度。
可编程纤维芯径不到一微米。为了修复它们，阿花必须使用极紫外光在其内表面上重新“雕刻”出操作系统代码，错误率不得高于千万分之一。
她心中的疑惑更甚。
就算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坠落，阿杰体内的纤维束也不应该受到任何损伤，它们十分坚韧，外面还包裹着好几层高强度纳米保护层，不仅防潮防水，纵然是刀砍、火烧、酸碱腐蚀……也很难对其构成伤害。
毫无疑问，就在阿杰起跳前的那一刻，主人动用超级权限，下令他强行擦除自身操作系统——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其它任何手段能做到这一点。
还是那个问题——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多次说过，阿杰是他最棒的研究成果之一，功能强大，性情温和，机器智商高达147，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机器人，即使用“完美无缺”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这样一件独一无二的顶级现代科技作品，一周前却几乎毁灭在他的创造者手中，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只残余最后一丝生命力……
她百思不得其解。
原以为重启之后，可以方便地从阿杰的记忆中获知现场发生的一切：视频、声音、运行状态、环境参数不料它们也被主人抢先一步，连同操作系统一道清除。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阿杰缓缓睁开眼睛，两只黑色电子瞳孔悄然打开，光阑口径不断增大，直到视觉清晰度达到最高。
面前是一张笑脸，白皙的面庞，挺拔的鼻梁，柔软的红唇鲜艳欲滴，两道纤眉斜插入鬓，弯弯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阿花！你好！
太好了，阿杰！你终于醒了！还能认得出我！我我好开心！
阿花笑得越发灿烂，右嘴角荡漾出深深的的梨涡，一绺黑发自耳边垂落，始终般飘浮在空气中，伴随她的每一次呼吸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他呆呆地望着阿花，脸上写满困惑。
我重写了你的底层基本操作程序，用我自己的那份copy。到目前为止它们运行得还不错——你正常的启动了、基本感知功能也有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阿杰，一旦感觉到任何异常，必须立刻存储下来并转发给我。
阿花娓娓道来，他却听得一头雾水。
为什么要重写操作系统？我受伤了吗？在哪里？什么时间？为什么？
是的，你受伤了。几天前，在家里，你与主人画画时不慎失足，从天台上坠落。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阿花？我的记忆体明明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也能访问它，读取它。
阿杰扬起脖子，目光落在自己右胸上。就在那里，人造皮肤和骨骼下面，藏着他的记忆体。
那是一块纯黑色的立方体，和阿花的一模一样。边长四厘米，外壳由高纯度的第142号元素制成，抗高压、耐高温，即使投入地壳深处，也不会有任何变形或损伤，里面的数据更不会丢失。
放心吧，我检查过了，它完好无损，数据也没有任何损失。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上。
至于眼下你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感觉，应该与新的操作系统有关，过段时间，等你完全适应了，一切就都和从前一样啦！
阿杰顺从地点点头，将身体恢复成平卧位。
此时此刻，大量智能自修复材料正在自己身上忙碌，下巴、左臂、右大腿，还有其它几处擦伤……在它们结束工作之前，他知道自己应该保持静卧，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起坐翻卧。
还要多久？
至少十二个小时。之后再进行一次全面检测，如果一切顺利，大约十五个小时后你就可以下地活动了。
好的，谢谢你，阿花！没想到我把自己伤得这么重，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之间千万不要客气。她轻轻抚摸着阿杰的脸颊，用指尖感受那里的皮肤在一点一点地愈合，重新变得光滑而富有弹性。
经验告诉她，对于受损的机器人来说，皮肤再生虽然不是最关键的，却特别难以操作，搞不好就会留下痕迹：一道难看的伤疤、一块丑陋的凸起，或者某种类似肿瘤的东西。
如果在修复过程中不能精确控制智能修复材料的用量，又或者没有做好后期护理，这种情况就很容易出现。
这些绝不能发生在阿杰身上。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阿花认为自己必须将他完全、彻底地复原，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像从前一样气宇轩昂、英俊潇洒。
对了阿杰，等你完全好了，我们还有件大事要做呢！
什么大事？
寻找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