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无罪
牢笼内外，四目相对。
大理寺卿的目色犹如沉水。
轻语明眸淡淡，心中早已没有生死。
甚至，她还轻轻低着眉目，悠悠一笑，“大人没有下一纸暗杀令，婢女感激不尽。”
“轻语，你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监牢，却也在天子脚下。”尹正平深深端量着轻语，随后长叹一口气，“既然你不肯说，本官自然认定，案情并不简单，需要多一些时日收录各方证词，然后……”
话说到一半，站在后面的女人轻轻拍了尹正平的肩头，然后转身离开监牢。
尹正平不再说下去，正了正头冠，也蓦然离开了。
牢笼前的书案被撤走了，一切又是空空。
轻语退到牢笼角落，怎么也猜不出，能挡着大理寺卿说话的女人到底是谁？
从监牢走向大理寺有一段距离，尹正平放轻了步伐，跟着压低风帽的女人。
慢慢走了一小会儿，女人微微停步，婷婷侧首，“尹大人，风轻语不能死。”
“下官明白。”尹正平皱着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该如何不让风轻语上公堂呢？”
女人听懂了，尹正平不是在自问，而是将烫手山芋扔到别人手里。
于是，女人轻轻掩嘴，婷婷一笑，“我在入宫之前，常听说书先生说，人在官门内，必定好修行。”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只说一半，话如果说透了，就失去了味道。
女人的意思很明白，轻语越是在风口浪尖上，越不能横死狱中，否则，一定会引来无数的猜测。
有人不能承担杀人之手的罪名，哪怕是猜测也不行。
不让轻语死好办，可是轻语已经被打入大理寺的监牢，该如何不让她上公堂？
刚才试探了轻语两句话，尹正平和女人都听明白了，如果轻语上了公堂，一定会说出一堆事情。
而这些事情，是不可以见光的。
尹正平妄图将难题交给女人，女人却用了一句民间谚语给推回来了。
人在官门内，必定好修行。
官字两个口，一个是杀人口，一个是救人口。
做官的嘴歪一歪，就能杀一个人或者救一个人，怎么修行，全看做官的心情。
女人说完这句话，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宝石，随手递向尹正平，“万岁爷说，这是大理国使者进献的猫眼石，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送给尹大人拿着玩吧。”
“这……下官怎敢……”
尹正平不敢伸手去接，女人却将宝石强塞到尹正平手上，然后婷婷而去。
猫眼石就躺在尹正平的掌心里，金黄而通透，闪着淡淡荧光。
“猫眼石，猫眼石……”尹正平暗暗念着，“只有一只眼睛的猫，还捉不捉老鼠了？”
监牢里的日子没有昼夜之分，每天浑浑噩噩的过活。
有的时候，轻语甚至认定一生也上不了公堂，人一定会烂死这方牢笼里。
或许人生就是有许多陡峭，心里装满黑暗的时候，却又一次见到了光明。
尹正平这一次来牢房，没有带着座椅和文书案，只是提了一壶酒。
“留下一支火把，人都出去吧。”
大理寺卿下了命令，没有人敢质疑，果然只留下一支火把照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尹正平取了两只杯子，斟满两盅酒，将一杯留在牢笼边，轻语伸手就能取到。
“尹大人……”轻语探出苍白的手，取了酒杯，低眉一笑，“婢女听说在被砍头之前，会有一餐饱饭，这是婢女的上路酒吗？”
尹正平将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悬空倒扣，淡淡一笑，“无论这杯是什么酒，至少没有毒。”
轻语将酒杯凑近唇角，明眸闪烁，“谢谢尹大人赐酒，婢女无礼了。”
仰头饮下酒，犹如一束火线滑过喉咙，也呛也暖，让人眼角有泪。
尹正平又斟满了酒，这一次自斟自饮，也自说自话。
“尹某为官多年，从知县做到大理寺卿，奇怪的案子见了许多。”
轻语指尖绕着酒杯，听着尹正平借酒说着心里话。
“官场浮沉，有几人善始善终？”尹正平苍白的一笑，又满饮一杯，“本想在今冬过去，就向万岁辞官还乡……垂钓江畔，荒度残年。”
说到这里，轻语也幽幽叹息，如果爹爹能早一点这么通透，何有今日的下场？
再斟一杯酒，笑容更索愁，“轻语，这件案子，却绊住了我的脚步。”
轻语苦涩的一笑，轻轻说着抱歉的话，“婢女无心连累尹大人。”
“有意也好，无心也罢……”尹正平端起酒杯，眼睛望着轻语，“请再进一杯酒。”
轻语将酒杯探出牢笼，“婢女是罪臣之女，又犯了滔天大罪，担不起大人的请字。”
尹正平为轻语斟了酒，终于将话头指向了案件，言词犹如浊冰一样凝重，“轻语，你的案子，本官已经有了定论。”
轻语轻轻蹙起眉目，“大人，婢女还未曾对簿公堂……”
“有些案子，不必上堂。”尹正平阻断了轻语的辨词，兀自说下去，“楚柔儿打水时不慎坠井，你为了相救，本应当值时擅出御膳房，此案中无人犯罪……就是这样。”
仅仅两句话，就能平息如此大的案子吗？
轻语愣愣的看着尹正平，苍白的摇摇头，“大人，无论柔儿是死是活，她身上的伤，并不是坠井能落下的伤。”
尹正平握着酒杯的手蓦然苍白，酒也洒出一些，“井中有枯枝和残冰，坠井时难免划伤。”
果然官字两个口，话还能这样说。
“大人，婢女纵火之事……”
“情急之下，你想用火烤干柔儿的衣衫……”尹正平紧紧低着眉目，不敢看轻语的眼睛，狠狠喝了酒，“风轻语，这是最好的结局，你还想要什么？”
是啊，柔儿无罪，我无罪。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人人无罪，还想要什么？
轻语无言相对，沉默许久以后，问的如此苍白，“大人，您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尹正平又饮了两杯酒，醉眼看着火把，喃喃念着，“如果人不相信报应，在这个世道下，还有什么信念活着？”
如此可悲有可笑，官居大理寺卿的人，竟然也有这种感慨。
轻语终于懂了，尹正平为什么要带着一壶酒进监牢。
有些话，如果没有酒，根本就说不出口。
“轻语，饮了手中酒，我送你出监牢。”
饮或不饮，根本不由轻语选择。
正如上不上公堂，也不由轻语选择。
轻语饮了酒，再次被呛出眼泪，看着尹正平取出牢笼钥匙，打开了无罪之门。
轻语默默跟着尹正平，走出大理寺监牢，才知道现在已经夜深。
冬风盘旋，天地间白雪茫茫，依旧无星。
尹正平将轻语送到大理寺监牢门口，将轻语的宫牒还给她，幽幽叹出一口酒气，“轻语，据我所知，柔儿还在太医院……你明早必须回御膳房复职。”
柔儿……
提到这个名字，轻语眼中瞬间蒙了春雾。
尹正平是刻意在半夜放了轻语，只为了给轻语一个能去探望柔儿的机会。
也许是轻语舍命救柔儿，不惜纵火烧皇城的壮举，早已感动了天地。
轻语立即跪在尹正平脚下，深深伏了一礼，哽咽的无言相对。
尹正平看着浑身冰冷的轻语，想到了远嫁的女儿，本想脱下长袍为轻语避寒，却终究忍住了。
狠狠叹一口气，决绝的转身离去。
轻语目送尹正平的身影隐没在风雪中，立即转身跑向太医院的方向。
风很急，雪遮目，每一步都似踏在冰里，冻透心底。
艰难的踏着白雪茫茫，终于到了太医院门前，恨不能立即将柔儿抱在怀里。
轻语急忙拿出宫牒，求着守门的御林卫，要见秦太医。
御林卫看了轻语的宫牒，立即仔细的打量一番，然后目色里露出惊讶，“你就是纵火的风轻语？”
轻语读懂了御林卫的目光，做甜品的风轻语没有人知道，烧皇城的风轻语早已传遍了宫里。
轻语微微屈膝，一刻也等不及了，“求大人通报秦太医。”
御林卫将宫牒还给轻语，又上下打量好几眼，这才转身进了太医院。
已经多日未曾睡好的秦太医，收到通报以后，立即惊醒，顶着红通通的眼睛跑向大门口，见到了戚戚无言的轻语。
本就瘦弱的轻语，才几日未见，又更加苍白了。
此刻一身残雪薄冰，孤独立在风雪中，让人楚楚心碎。
秦太医立即脱下官袍，不由分说，强行披在轻语身上，“你随我进来。”
轻语跟着秦太医，七折八拐之后，进了一间小阁子。
小阁子里有火炉，外面是寒冬，这里是暖春。
秦太医将一支小凳子摆在火炉旁，“轻语，你的冻伤未愈，快点坐下驱除寒气。”
“秦太医大人……”轻语没有坐，直接问起心心念念的人，“我想见见柔儿。”
“柔儿……”秦太医背过身，给轻语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拒绝了，“现在你还不能见柔儿。”
“为什么？”轻语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是善良的秦太医说的。
瞬间，悲怆聚上眉宇间，“难道柔儿……”
秦太医仰头叹了一口气，那么萧索和黯淡。